第142章
……就拿伊力哈穆来说吧,回家三年,他像放到炼铁炉里的一块矿石,还有他没受过的吗?当年小说作者来到伊犁农村,被命名的就是前往“劳动锻炼”啊。伊力哈穆锻炼得够大发的啦。他不但经历了国内的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且经历了与国外侵略、颠覆势力(而过了许多年后又“一风吹”了的,即过了几十年后未必还算得上是颠覆与侵略了)的斗争。他不但被教导要和玛丽汗、依卜拉欣斗,而且经受了包廷贵、尼牙孜这些人的疯狂攻击,经受了库图库扎尔的花样翻新的妖法。而比这一切都困难、比一切都宝贵的是他获得了被章洋这样的人、被他衷心敬爱和信任的工作干部的以革命的名义对他进行诬陷和试炼的经验。王蒙写到这里想起的是苏联的布哈林,如果布哈林能够写一本小说,你能猜想得到他的想法和写法吗?
人,历史,战斗。我在这部书的最后几行,为你们默哀。
一九六五年夏天,伊力哈穆以新生活大队支部书记(为了培养接班人,里提希自己要求改作伊力哈穆的副手了)的身份主持了新线渠道的放水典礼,在社员们的欢呼中,他看到了可人意的渠水开始推动了沉重的磨盘,发出了威严的轰轰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用小臂匆匆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和大家笑在一起。里希提发现了他的这个动作,默默地点了点头。也许,他擦眼睛是为了看清渠水奔腾在下游渠道的情景吧?也许,他慨叹胜利的来之不易?也许,他在这种场合总要想起巧帕汗外祖母,并为自己还没有实现老人的遗愿,没有以崭新的和巨大的成绩去北京向毛主席汇报而惭愧?也许他在慨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取了那么多气概非凡的举措,赌了那么多咒,发了那么多誓,加了那么多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生产力硬是得不到应有的解放,为什么社会财富潮涌、劳动成为乐生的第一要素的美好图景硬是不像党课上讲的那样越来越成为现实?他哪里知道啊,他哪里知道啊!
这些年的历程,对于泰外库也是终生难忘的。经过了爱和恨,冷和热,欺骗和真诚,疯狂和清醒,他总算学到了一点东西。现在,当他和妻子爱弥拉克孜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用“从前”“在我年轻的时候”“那些年”这些字眼儿,好像是在说遥远的往事,甚至好像是在说另一个泰外库。天性的善良并不能代替思想的武装,豪爽和慷慨也并不等于无产阶级的广阔胸怀。你强壮的、热情质朴的维吾尔男子,在今后的风浪中,你还有的是好戏呢。
有些人则还远远谈不上彻底的变化。穆萨现在又踏实了,得意的时候“烧包”,烧得要死,碰了钉子就舒服,这就是他的脾性。四清中,他也参加了对库图库扎尔的斗争,揭发了库图库扎尔吃串烤羊肉时的不怀好意的谈话。他本人担任队长时多吃多占等问题,也受到了应有的审查,并且责令他退赔。于是,他心安理得,吃得多,睡得香,对乡亲,对领导,对老婆,对亲戚,都显得听话、可爱。他按时上工,努力劳动,除了有时候吹吹牛,除了显摆自己的臂力和知识、技巧以外,他是个快乐的、模范的社员。他的胡作非为给生产队、给他个人、给他壮年才成的家带来的只有屈辱、破产、“经济危机”与“公信力危机”。马玉琴卖了一些自己的首饰,卖了偷偷藏起来的几件老阿訇马文平的遗物,帮助他迅速退赔了多吃多占的财物。为此,他还受到了表扬。他能不感恩戴德吗?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有行时的时候,有倒霉的时候,有时候老婆因为有你而威风荣耀,有时候你得沾老婆的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只好随它去……在他这些达观的解嘲后面,人们也不是没有理由为他担心:如果形势对他的冒险,对他的小小的野心提供了新的机会呢?
瞧那个深思熟虑而又随机应变的麦素木吧,他自以为是滑过去了。当然,他的活动市场小了,他自己也在收缩。他的大队加工厂出纳员的职务也被取掉了。库图库扎尔已被开除党籍,交由群众监督管制。尼牙孜也被批判,有关他的来历,公社发的几件外调函件得到的都是“查本地从无此人”的答复,还需要进一步弄清。包廷贵夫妇的非法活动和不利民族团结的言行在运动中受到了批评,老王揭露了他们。而麦素木呢,尽管群众呼声不低,却基本上安全地过来了。他谨慎之中暗自有些得意。何况他还有一个朋友,那个尊重文化和宗教的古板的木匠亚森,他仍然时或和亚森木匠谈历史,谈其实他也是一知半解的《古兰经》,谈阿拉伯文和波斯文。他甚至还建议亚森木匠的小儿子没事到他这里来学一点古典文献。他小时候上过一段经文学校嘛。伊力哈穆知道。社教工作队和公社党委的最后的意见是把麦素木挂起来,这也是放长线的意思。当然,这是不能透露出去的,让麦素木自鸣得意去吧,让他望眼欲穿地等候木拉托夫,赖提甫和还乡团去吧,让敌对势力急不可耐地也等着他里应外合去吧。人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还是有更多更多的人在这些年里学到了东西。雪林姑丽的胆怯和悲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在试验站工作和学习成绩优秀,她被送到州农科所进修了半年。不久前,她去海南岛繁育良种,一去就走了八个月,这个未曾说话先低下头来或者捂上脸的女孩子,现在常常在社员或干部的集会上侃侃而谈了。她的身体也更丰满了。现在,看到这个又有经验又有理论的农村技术员的时候,谁还能想起那个泪眼汪汪的,怯懦得像一只小白兔似的,泰外库的不幸的小媳妇呢?
而艾拜杜拉,现在是七队的副队长了。热依穆是队长。六五年冬天,艾拜杜拉带队在哈什河上游龙口为大湟渠(现在改名叫人民渠了)修现代化的引水闸和泄洪闸。他们住在地窝子里,迎风冒雪,昼夜三班奋战了两个多月,艾拜杜拉所领导的七队被评为红旗单位,每人奖励了一条毛巾、一个背心和一双解放鞋,伊犁区党委领导同志田星五亲自为艾拜杜拉戴了大红花。中间,伊力哈穆亲自赶着马车,拉了一车食油、面粉、干肉、粉条……去慰问。看到了六三年他来堵水的那个地方人如海、旗如潮,推土机、起重机、马车,如水如龙,正在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从哈什河的治理和人民渠的龙口工程,他看到了伊犁在前进,生产在发展,他感到无比的快慰,他也看到前面的路途还很远,很不平坦。
吐尔逊贝薇到乌鲁木齐出席了一次团代会。此后,每隔十天半月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就要给她送一封信来。消息很快像春风一样传播了开去,在她幼年时代的好友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面前,她承认有一个原籍同是伊犁的工人在追求她。“我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她坦率地,也是有分寸地说。一个年岁不太大,思想却十分老朽的女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狗拿耗子似的去找再娜甫,思想老朽的女人说:“天啊,这怎么得了!听说吐尔逊贝薇自己给自己挑选丈夫呢!”你猜再娜甫怎么回答?有这么个妈妈确实是吐尔逊贝薇的福气!她叉着腰哈哈大笑,她说:“那可太好了!我相信她决不会找一个懒汉,找一个饭口袋的。”再娜甫的话有点“影射”的味儿。果然,狗拿耗子的女人噘起嘴来了,没趣!
也许,学得最多的,印象最深的人们当中,应该还是回到伊萨木冬夫妇身上吧?时间,你是如何地无情!才几年,这一对夫妇已经是“老两口”了。伊萨木冬秃顶,胡须渐白,腰也略略弯了下去。他有文化,他一直订着报,他还订了一份维吾尔文《新疆文学》月刊。正是他在且末写的绝命书,那东西的词藻与抒情,受到了所有知道此文的人们的称道。他发现了自己的文才,他开始给《伊犁日报》与《新疆日报》的副刊投稿了。突然,有一次看报的时候他感觉满眼是云雾,他恍然大悟,眼已经花了。他跑到伊宁市红旗大楼斜对过,花了六块多钱买了一副老花镜,看书看报再也离不开这两片玻璃。这也不奇怪,他已经是四十出头。可乌尔汗呢?她其实仅仅三十多岁,论出生年月,她比伊力哈穆还小几天呢,只是因了伊萨木冬的关系,伊力哈穆才称她为“姐”为“嫂”的。然而,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似乎,用奥斯玛草涂染墨绿色的长眉毛,用凤仙花涂染红指甲、红掌心和红脚心,挖出一种多奶汁的草根在嘴里咀嚼的时代瞬时远去,似乎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没有过完,似乎在县文化馆表演的宣传抗美援朝的节目还刚刚演了一半,现在正是幕间休息呢,似乎少女的欢笑与烦恼,新婚的羞涩与幸福她还都没有真正的体味到,倏地,她已经“老”了,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和粗糙,她的眼角的鱼尾纹甚至没有镜子用手也可以摸出来,她的鬓角已经灰白了,女人的鬓角啊,你总是最先传达了这不愉快的变化……有一次梳头,她发现有大撮的头发脱落了。青春啊,青春,你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你原来是这样不忠实而又不稳定吗?你匆匆打开了你的主人的眼睛,点燃了你的主人的心灵,而后不等有任何结果你又匆匆地逃走了,一去不复返了。在青春抛弃了我们的同时,谁又能不感到后悔,不认定是我们辜负了青春呢?
可谁又能说时间与青春是无情的呢?不仅公社在发展,生活在前进,而且波拉提江已经长成了一个秀美的少年,他爱他的爸爸,更爱他的妈妈,他还老是催促他的父母去看望伊力哈穆叔叔和米琪儿婉阿姨。孩子的心灵像赛里木湖的清澈的湖水,光洁、清晰、毫无保留地反映着蓝天与白云,树木与飞鹰。不但孩子在成长,他们夫妻俩难道白过了这些年吗?不,他们正是在一九六五年以后,在秃顶、花眼和白了鬓角以后才懂得了幸福、善恶、家庭和祖国。个人的青春是短暂的,祖国的青春是永恒的,个人的青春是渺小的,祖国的青春是伟大的。四清运动中各队订立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正在开花,到处是新渠道、新道路、新林带、新条田、新居民点。到处是新的烟囱,新的汽车,新的联合收割机和新的玫瑰园、葡萄园、苹果园。他们愿意告诉每一个在这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中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美妙和幸福的年轻人:爱祖国吧,一分一秒地不能离开她。他们要用他们眼里和肚里的泪,用他们过早长出的白发,用他们的受了伤、又痊愈了的心告诉给青年们,他们要说:
“伊犁的天空又变得蔚蓝了,伊犁的清风又充满了花香,伊犁的土地上又长满了庄稼,伊犁的姑娘们又戴上了使蜂蝶断魂的彩色斑斓的头巾。伊犁的骏马在山野里奔驰,伊犁的人民在社会主义大路上行进。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地上的、人间的快乐和光明,都来自我们亲爱的祖国。我们唯一的愿望,唯一的要求和最大的幸福就是要把自己献给祖国,把自己的劳动和爱情献给祖国,让祖国变得更加美丽。哪怕是一百年以后,我们也要变成祖国大地里的泥土的一粒小小分子,也要歌唱伊犁,歌唱天山,歌唱黄河与长江,歌唱我们经过了不少的试炼,才有了些许的安慰。我们与祖国同在。”
小说人语:
我们渴望光明,我们渴望善良,我们渴望爱情,我们渴望幸福与公正的生活。我们的奋斗并不一帆风顺,我们的代价并非十分俭省,我们的激情奉献也并非都获得了相应的报答,但是我们仍然希望能保持而不是全然丢弃我们当年的认真的梦。
与伊犁的邂逅是小说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小说人个人生命史中的黄金年华。它们留下了雪泥鸿爪,它们留下了仍然热烈的欢笑与呼喊,眼泪与言辞,斗得不亦乐乎的千奇百怪的故事与戏剧。当历史的重温与人物的纪念已经渐行渐远,已经越来越不那么令人在意的时候,当当年书写的内容越来越像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时候,这部尘封四十年的长篇小说还在,它仍然能拨动你的感情的琴弦,能激起你的滚滚的热泪。
只因为我们傻过,我们信过,我们真诚,我们爱过。
我们当然不拒绝凝视与凝思那庄严的当真的往事,我们留住的当然不仅仅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