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麦素木以真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被完全捆绑在“那边”的战车上;这太危险、太可怕了。他失去了若即若离,左右逢源,如鸭出水,了无形迹的优越性。章洋的易于就范,以他的老谋深算看来,也并非全是吉兆。因为这说明,姓章的乳臭未干,幼稚可怜,说不定什么时候被别人用一口气吹倒或用一个指头打翻。

    解放以来,他已经经历了不少风云变幻。他安然保存下来了,他庆幸自己的得计,却也感到自己生存的地盘是在日益缩小。土改当中镇压了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恶霸,民主改革以后取消了妓院和赌场;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取消了土地的私有和工商业的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连他熟悉的那些卖酥糖和红鸡蛋的老同行,小摊贩也被纳入了社会主义商业的渠道,后来又取缔了冒名骗钱的野阿訇和私设的地下经文学校;整风中打击了农村的反社会主义势力,整党中清洗了蜕化变质的党员,反修教育中揪出了一小撮代理侵略和颠覆者的家伙;城市五反中惩戒了他的一些能干的朋友……当然,也有些运动中受打击的明明是一些好人,这使他十分开心。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斗争之后,他在庆幸自己的幸免之余,也感到他脚下的土地又缩小了一圈,浪花已经溅到了他的身上,下一个浪潮就该轮到把我淹没了吧?这个丧气的想法始终离不开他的脑际,像一条毒蛇一样地缠住了他的全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钳已经张在他的两侧,再一夹,他就该变成肉泥了。

    夜半,他常常惊醒。惨叫声使自己听了都毛发倒竖,倒不能不佩服帕夏汗,因为,睡在他的枕边的她,却从来听不见。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末日将临的感觉迎接了“四清”的开始,然而,他必须挣扎,必须奋斗,必须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运动开始后章洋的一些假“左”极“左”的做法给他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最好机会。这当中虽然也有挫折,譬如教给尼牙孜去陷害艾拜杜拉和伊力哈穆的事露了破绽,库图库扎尔本来紧张起来了,但是章洋却一心与伊力哈穆斗争到底,此外的事他视如不见,听如未闻。紧接着,泰外库上得多么精彩,真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决不能让已经到了手的良机白白丢掉,他库图库扎尔也冲上了第一线……谁想得到……其实,以他的经验,他本来应该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本来应该有所收敛,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谁就咬住谁,能捞点什么就捞什么。好在,至少是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他每天都在准备着,思考着,一旦发生被揭露,被揪出来的情况,应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并予以反击。

    于是,在泰外库发言以后,他略一思忖,举手要求发言。

    章洋立即压住了其他要求发言的人,宣布让库图库扎尔发言。

    他说:“……泰外库刚才是捏造,我根本没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他说谎,他骗人……他说谎骗人。是由于伊力哈穆在牵线……”

    许多人站了起来,泰外库更是气得手直哆嗦,他想象不到一个像库图库扎尔这样仪表堂堂的男人、大队领导干部居然能够矢口否认明明是刚说过不久的话,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因为他找不着一个旁证可以证明他泰外库没有说谎。

    伊力哈穆声音不大,却是清清楚楚地挥手说:“坐下,让他说完!”

    库图库扎尔继续说:

    “泰外库根本不是好人,他是一个非常反动的地方民族主义分子!一九六二年,正是他给盗窃犯提供了车辆!正是他挑起了反汉的死猪事件;他政治上极为危险,他是修正主义的应声虫,那么他为什么能够不受惩罚呢?就因为伊力哈穆在政治上是和他一致、和他共鸣的;伊力哈穆千方百计地包庇他、保护他,泰外库这只小鸡躲到了伊力哈穆这只老鸡的翅膀底下。但是,他们俩之间又有矛盾。因为伊力哈穆挖掉了他的老婆!为了得到伊力哈穆的包庇维护,泰外库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哪一个人肯用老婆作代价换取什么东西呢!所以,泰外库在夺走了一个老婆又要破坏他的第二个老婆的时候,他不再忍耐了,他反抗了,我们同情了他。他也确实应该得到同情和支持……但是现在,他又变了。他为什么变了;新的‘文件’下来了,中央文件将指导我们和阶级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阶级敌人要进行垂死的挣扎,他泰外库重新投到了伊力哈穆的怀抱,他就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前后矛盾的小人,一个醉鬼,一个二流子,一个修正主义分子和地方民族主义分子,我们要警惕呀,亲爱的同志们!”

    会场哗然。“为什么乱扣帽子?”“拿出事实来嘛,一件一件地谈嘛,不要用大帽子吓唬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

    “瞧,简直乱成了一团!”散会以后,章洋噘起嘴来,嘟嘟囔囔。

    “看来,库图库扎尔的戏快唱完了。”尹中信说。

    “怎么?”章洋皱起了眉头。

    “走吧,”尹中信说,“公社赵志恒同志和塔列甫正等着我们呢。把伊力哈穆也叫上。”

    “干什么?”章洋有点发呆。

    “快去叫上伊力哈穆啊。去了便知道了。”尹中信略带嘲笑地说。

    库图库扎尔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家,搞得自己身陷重围,左突右挡,最后变成一片混战,这是他的悲哀,又是他的胜利。下一步会怎么样呢?该死的木拉托夫啊,许下愿一两年、三四年就回来,可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呢?真像俗话说的,宁可要一元的现款,也不要一千元的许诺!

    他回到家里。帕夏汗还在喝酽茶。他不理老婆,倒头便躺了下来,却又不想睡。

    “现在就睡吗?来,让我铺上被。”帕夏汗说。库图库扎尔摇摇头,又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听着风声、炉火声、狗叫声,惶惶不安。

    帕夏汗独自喝着茶,一边喝着一边呻吟,她呻吟起来是颇有滋味的,高高低低,强强弱弱,虚虚实实,既不是唱歌,又不是祷告;既像唱歌,又像祷告。这个库图库扎尔已经听之多年的,十分熟悉的回旋曲突然使他心烦起来,他大喝道:

    “别哼哼了!”

    他转过头去,不看帕夏汗的惊愕的眼睛和抖动着的多肉的脸。他想起了自己的“心脏病”,好长时间了,他忙得连药也忘了吃了。他睁开眼,为了弥补刚才突然粗暴吼叫的过失,努力用温柔可亲的调子说:“请把郝玉兰给我的药拿来!”

    “什么药?”帕夏汗完全忘记了。

    “你怎么忘了?一个黑瓶里的,治心脏病的。”

    “我的天,一年多以前的药,现在又想起来吃了。”帕夏汗小声怨叨着,开始找药。翻箱倒柜,掀席卷毡。她放东西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地方,何况又隔着一年!找得屋里尘土飞扬,库图库扎尔没法呆下去,为了躲避她的搜索的锋芒,他推开了房门,他一出门,恰好听见后院咕咚一声,活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口袋被人从空中抛到了地上。

    “有人!”库图库扎尔大惊,本能地抄起了摆在门楣旁的一条扁担。

    从海棠树后出现了一个黑影,远看像一个椭圆形的球。

    “谁?”库图库扎尔低声地、十分紧张地问。

    “别怕,是我。”一个嘶哑的女声。

    库图库扎尔吓呆了。原来是地主婆子玛丽汗!

    “是您。您怎么过来的?”

    “跳墙。”

    “跳墙?”库图库扎尔更惊骇了。

    玛丽汗直了直腰。她说,“我其实并不怎么驼背,但是我每天弯着腰,免得忘了那压着我的共产党和人民公社。”说着,她自己拉开了门,走进去,四面了望了一下。

    “您的日子不错啊,我的大队长,”玛丽汗说,声调里充满了无望的凄凉,恶毒的嘲讽和疯狂的仇恨。“您的鸟笼子怎么不挂了?”她问。

    库图库扎尔无心和她多话,不满地问道:

    “您怎么敢到这里来?您要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玛丽汗阴沉地说:“伊萨木冬回来了!”

    “谎话!”库图库扎尔像第一次挨皮鞭的马驹,他跳了起来。

    “我亲眼看见的。”

    “让魔鬼挖去你的眼睛!”库图库扎尔向玛丽汗冲去,好像一个行将行凶的打手。

    “请不要急躁,”玛丽汗恶毒地把目光斜着一瞥,谁也不看,念念有词地说了起来。而且,她习惯地又弯曲了腰背,使库图库扎尔一阵寒战。“在我的小院子的西北墙角,堆着一堆烂砖土坯和柴火,柴火堆得比院墙高出许多。我在柴火上头扒了一个洞洞,从那儿我可以向外看老远,外人却看不见我。这就是我的了望哨口。我没有事就要到那里去看一看。看看庄子上有什么动静,看看世道有什么变化,看看有没有骑兵突然出现在伊犁河沿……”

    “别废话了!”库图库扎尔挥了挥手。

    “不是废话。木拉托夫临走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正是为了他的这句话,我才留住了这一口气。今天夜晚,大约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我看见从土路上走来了一个穿着长棉袷袢,肩上扛着马褡子的男人,他走路的样子看着很眼熟,由于天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一面走一面停下看看,最后走到了乌尔汗的房门前,他又停下了。乌尔汗开会还没有回去。我很纳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到她家去?他在身上摸索了一回,最后掏出了钥匙,开开锁,进去了。这更奇特了,乌尔汗家的门锁还是解放前铁匠打的那种长铜锁,这种锁现在已经差不多绝迹了。谁能有这样的钥匙呢?谁能这样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自行开门进去呢?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主人,他就是伊萨木冬!”

    “不一定吧。”库图库扎尔这样说着,他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一定!无可怀疑!我再想想他的高矮,胖瘦,走路的模样,面部的轮廓,就完全清楚了。后来我悄悄走进了他们家,想隔着窗子再靠近看一看或者看能不能听见他一声咳嗽什么的……可惜,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再走近一点吧,又怕留下脚印,那太危险了,但我敢断定是他。他是从‘那边’过来的嘛!不可能照直回自己的家。是从哪个地缝子里钻出来的?我的胡大!我弄不清楚,但是我必须把情况告诉您,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谁知道?我看他不像带着奇迹飞来的神鸟,倒像预告着灾难的凶乌鸦,我冒着千难万险来到了这里……您怎么了?”

    库图库扎尔目瞪口呆,全身血液凝固在血管里了。这个消息像自天而降的一个磨盘,压得他动弹不得;像一阵飓风,吹得他跌倒在地,睁不开眼;像一池冰水,浇在他的脊梁骨上,把他冻成了冰砣子……他像死了一样。

    “快想办法!”玛丽汗警告说,“您也精神一点嘛,别那副坐月子的产妇似的样子。您已经挺着肚子生活了好多年,不行,就像我一样地弯下腰来。弯下腰也一样过日子……到时候,仍然可以把肚子挺起来。有我们在,谁知道下一步的事情会是怎么个样子呢?我走了。”说着,她又打量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的库图库扎尔的虽然凌乱、却比她不知宽绰和富裕多少的家。她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种充满了羡慕、嫉恨、悲怜和幸灾乐祸的凶光,使已经失魂落魄的库图库扎尔蓦地一震。

    “别走。”玛丽汗的神态激怒了库图库扎尔,他一把抓住了玛丽汗的枯瘦如柴的胳臂,玛丽汗疼得叫了起来。“我诅咒你和你的已死的丈夫,你们毁了我!走,咱们一起找公安特派员去。”库图库扎尔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帕夏汗昏昏然,她知道事情的大概,知道丈夫面临的危险,却不知道细节。丈夫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使她十分害怕,她哭着扑到了库图库扎尔身上,“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这样啊。”

    库图库扎尔颓然松开了手。

    “不要发疯,”玛丽汗抚摸着自己的胳臂,喘息着说,“每一个灾难都有一千零一种对付的办法,不然我陪您去找公安特派员也行。现在去吗?”

    库图库扎尔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半个脸,默无一言。

    ……玛丽汗悄悄地溜了出去,先绕了一圈,好离开库图库扎尔家远一些,然后,她打算穿过二队的果园走上条通向庄子的田间小路。她刚刚往果园边上一靠,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一怔,回头一看,又有两个人持枪站立着。

    “走吧。我们已经跟随你很久了。”民兵连长艾拜杜拉说。

    玛丽汗的腰弯得更低了。

    小说人语:

    在文件开始放“康(宽)”政策的同时,小说开始收网了。

    长篇小说的收官很难做,尤其是例如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公案小说、战斗小说。

    你依依不舍,你且战且退,你拨云见日,你且信且疑,你虎头蛇尾,这似乎是小说收官得不十分成功,然而这恰恰是人生的法则。有多少大事不是这样:政变、起义、抗敌、新思维、新发明、新理念、新宗教、新集团、新风格。也许并不是每只老虎或雄狮都长着逼真的纤细与柔弱的蛇尾巴,也许更重要的是,当一只伟岸的老虎吞噬掉了无数无聊的庞然大物从而不可一世的同时,新的挑战,新的麻烦已经开始或正在掩盖住了、弱化掉了它的本来是雄强的、斑纹迷人的虎尾。

    怎么办呢?生活永不结束。小说却必须戛然而止。在小说学与生活学的碰撞、纠缠与抵牾中,让我们读完本书的最后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