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章洋章组长也是一样,这可是个大好人,这可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能同情我只因为他不在这里当队长。最多半年,他就走了,从此一去不再回来。他不管我们的工分,不管我们的账目,不管缴公粮,卖余粮,不管调拨化肥和发救济款;这样,他就抱打不平,同情我而且喜爱我。一旦他管上这些,一旦他当上咱们的队长,他发起神经来一定会要我的命。兄弟,你太嫩啦,你需要教育,需要成长,你要敢于钻到各式各样的洞洞子里积累经验这句话有猥亵含意。慢慢跟我学习吧,我的命根子兄弟!喜欢尼牙孜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尼牙孜自己。喜欢泰外库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除了你这个傻瓜泰外库以外。我现在关心的是别的事……兄弟,你的车明天去伊宁市?”

    “从那里经过的。”

    “你把我带上。我还要把那几捆玉米秸装上。你把我和玉米秸拉到牲畜市场,等我把玉米秸卖掉,你把玉米秸送到买主的家,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去拉黑的煤炭还是白的化肥一律由你。请不要说不行,对么!”

    “那时间可就太晚了……”

    “所谓时间又有什么呢?最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又怎么样?上苍给我们的天饷,可不只是几个小时呀,慷慨的人才会得到保佑,讲友情的人才会得到护持……卖完麦秸,我请你去吃薄皮包子,我出钱。你不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捆玉米秸卖的价钱比一筐玉米棒子还多……等到钱凑齐了,等到工作干部走了,我要买奶牛呢。到那时候,你做奶茶的熟奶就由我供应,钱也不要你的。”

    “为什么要等工作干部走了才买奶牛呢?”

    “这……这……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有多少办法呢?有人糊涂,有人不糊涂。怎么样,说定了吧,明天早晨你套上车先到我家来……”

    泰外库点点头。第二天,他果然赶着车来了。偏偏尼牙孜并没有做好准备,因为他虽然向泰外库提出了请求、泰外库也答应了他,但是他没有相信泰外库真的会给他帮忙。怎么可能仅仅是他口头上许诺了一次,而泰外库口头上答应了一次,就当真付诸实行呢?谁不是口头上满口答应而实际上丢诸脑后呢?他正在睡觉,泰外库竟叫他来了。他当然不能放弃这送到门上来的大车,一个大傻子和一个傻大车,只有马儿还算是聪明一点。

    尼牙孜一边现搬现捆玉米秸,一边心想,泰外库是个容易摆弄的傻瓜,说了一声薄皮包子就把车赶了来,如果是抓饭和手抓肉呢?他还不给我扛一年活?如果是个精明的车夫,至少先借机勒索上两顿薄皮包子才能来真的啊,算了吧,这顿薄皮包子就算我已经请过了。

    玉米秸装好了,车子已经移动,尼牙孜忽然又灵机一动,喝止了马匹,跳下车来,跑回院里,从房后扛来了一根圆木。解释说:

    “这是我从伊犁河里捡回来的。”

    伊犁河泛洪的季节,偶尔有从上游林场冲下木材的情形,有一些贪财的勇敢分子是能捡回这种“洋落”来的。但尼牙孜绝不可能。他又奸,又懒,又不会游水,别说这么大一根木头,哪怕岸边有个柴火棍,他一下水恐怕就要被急流卷个无影无踪。看来,更可能是偷来的。例如,附近兵团的一个子弟学校正在大兴土木,这不会不吸引尼牙孜这种雁过拔毛的人。

    泰外库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木头。“就是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尼牙孜连连声明,而且点头哈腰,向泰外库做出一种摇尾乞怜的下贱样子。

    泰外库微笑了一下,示意尼牙孜上来。天已经发亮了。已经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尼牙孜更感到泰外库是一个傻瓜。感到傻瓜不充分地利用,那就像吃饭不吃光,榨油不榨尽一样,简直是辜负了胡大的恩典;那是一种罪过。于是,在牲畜市场上,他拉着泰外库随着他卖玉米秸,和顾客反复地要价还价,又耽误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确信再呆下去不但不可能多卖一分钱而且说不定要削价的时候,他才做成了交易。泰外库赶着车把玉米秸送到了买主的家中,卸下去以后,尼牙孜转着眼珠,和泰外库商量:

    “您说,这根木头在哪里卖好呢?”

    “是啊,要挑一个好地方。”泰外库响应地说。

    “可农贸市场是不准卖木材的。”尼牙孜有点发愁。

    “我们慢慢地赶着车在街上走,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根木头的。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泰外库出主意说。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赶车是干什么的,车,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马车,而泰外库,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车夫了。

    尼牙孜很满意。看来从这个大个子身上能够榨取的油水还远远没有到头。他们缓缓地赶着车在街道上走着。尼牙孜感到有一点饿了。当当真经过一个包子铺而且发现已经开始营业(一上午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他提议说:

    “咱们去喂一下肚子吧!”

    泰外库又同意了。他们停下车,拴好马,又使车里的木头对着饭铺的门,以便照管看护,两个人走进了包子铺。一进饭铺,尽管还没有几个顾客,尼牙孜先说:

    “呵,我要去找一个好座位!”

    他的眼珠子乱转起来,缩着脖子,脸上挂着一种窃笑的样子。这位自命精明非凡的算计家,就是这样浅薄,这样愚蠢,这样赤裸裸无耻地玩弄着一眼能看穿的手段。那个年代的用餐规则是先买票,后就座,他的所谓找座位,就是不去交钱买票,躲开紧紧靠门而设的出纳专柜。那么谁去付款呢,那还用说?其实他还不如直说:“泰外库,我今天想叨扰你一顿薄皮包子呢!”如果他那样说,泰外库倒完全可以愉快地接受一次“敲诈”。请人吃几个包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但是尼牙孜这种愚而诈的丑恶至极的样子,却使泰外库真想掐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捏起一只臭虫一样把他从饭馆门口的高台上抛下去。但是,他忍住了,他的脸上又显出了笑容,自己走到开票的窗口,交了钱和粮票,端着两大盘葱头和羊肉丁馅的、滴着羊油的、皮薄如绸纱的包子来找尼牙孜。包子皮薄得达到了半透明的程度,隔着皮能看到肉块的大大小小的个头与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葱头,而且包子皮上随着馅子显出了凸凸凹凹的不规则的花纹。

    尼牙孜的样子,宛然是一个理所当然享受侍候和供奉的老爷。他们面对面坐着,吃了几个包子,尼牙孜眼睛又转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包子!如果再喝一点啧呣啧呣犹言“有滋有味”。的水——天方的圣泉“天方的圣泉”本指伊斯兰教圣地麦加的泽母泉,这里无耻的尼牙孜竟以之指酒。,该有多好!”

    泰外库没理他。

    “要不,我去买上一瓶子吧。您喝吗?泰外库兄弟?”尼牙孜逗弄道,他知道,做为一个“维吾尔男子”,泰外库一定会抢先去买酒的。

    “好的。您去吧。”没想到,泰外库是这样说。

    “这……这……”尼牙孜尴尬起来,鼻尖和太阳穴上都沁出了汗珠。“要不,您买去吧!”尼牙孜硬着头皮说。

    泰外库控制住自己的冷笑,他站了起来,买回来一瓶酒。

    喝了一杯以后,尼牙孜就飘飘然了,原来泰外库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和他在一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身上有榨不干的油水。幸亏今天是尼牙孜和他在一起,如果是别人,岂不要把他钱袋里的钱全部骗去?啊,如今的世界上,有多少奸、滑、损、坏的人啊!他张口道:

    “唉,兄弟,您不懂呀!现在,坏人太多啊!伊力哈穆,那是个不讲情面的恶魔呀。你找他通融点事情,简直比给磨盘钻孔还难……热依穆,那是怕老婆的熊包……阿卜都热合曼,那是个假积极分子,我就不相信他那么热爱人民公社。还有……”

    尼牙孜提到一个人骂一个人,不论是他的“朋友”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也不论是和他毫无关系的哪个小孩子。甚至当泰外库提到章洋的时候,尼牙孜也骂了起来:

    “谁知道世上怎么会出来这么一个装腔作势的雄鸡,这么一个嘶喊吼叫的叫驴!”

    “等一等,”泰外库打断了他的话,“昨晚上您还说过只有章组长是一个大好人,只有章组长一个人是真心同情您,因为他不管这里的缴售粮食和支付工分……”

    “没有的话,”尼牙孜把泰外库推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好话。姓章的是异教徒,我还能夸奖他?坏人,坏人,都是坏人……”

    于是,泰外库明白了,尼牙孜是这样一种人:清醒的时候,他只仇视好人,清醒的时候他记得要拉拢坏人;喝一点酒以后,他开始仇视全人类,一喝酒就骂遍所有的人。这样的人泰外库过去也不是没有见过。他领教一次就再不搭理这样的人了,因为他懂得,他今天如何在你的面前拿着酒杯骂别人;昨天或者明天,他曾经或者将会同样地捏着酒杯在旁人面前骂你。

    泰外库不想再听他的凭空谩骂了。他变了一个话题。

    “您准备买奶牛吗?趁现在便宜赶快买吧。您又有草,再有一个多月青草就接上了。现在买一个孕母牛,一年就有奶喝了。等天一暖,小牛下来以后,买起来就贵了。”

    “现在不买!”尼牙孜带一点酒意,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最后都拉长了声音、降低了音调,好像每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想要呕吐似的。“我还要让伊力哈穆赔我的奶牛呢。”

    “不一定能赔给您吧!”

    “不赔也让他恶心恶心!谁让他老想管束我呢?”

    “尼牙孜哥,”泰外库靠近了尼牙孜,放低了声音,“我一直想问问您呀,您原来的那头奶牛,好模好样的,为什么要宰了呢?”

    “您不懂!你是小孩子!”尼牙孜干脆放肆地说起“你”来。看到泰外库并无愠色,他就更加高兴了。他说:

    “你知道个啥!这几年饲草特别缺。我先从队上要上一个奶牛的饲草,再把牛宰掉,卖肉。实在需要喝奶茶了,我就从乡邻众人那边淘换一点牛奶。然后等到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再一卖草,加到一起不但能再把一头年轻、奶多的牛买回来,而且还能赚几个钱呢!何况,这里头还有政治!”尼牙孜得意地用手点了点泰外库的肋骨,泰外库不由得躲避了一下。他的躲避使尼牙孜产生了一种强大感、胜利感,他扬头哈哈大笑。

    “您真行。”

    “没有疑问。我还能不行吗?我不行谁行?说起从前我们祖上也是些不简单的人物啊!”

    “怎么不简单呢?”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看来,在他自己的来历上,他倒真做到了守口如瓶。

    “……看来,艾拜杜拉打您,也没有这回事喽!”

    尼牙孜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笑得口水鼻涕乱飞,还把盘子一推,把一个包子弄得落在了地上。

    “你不懂。这都是政治斗争,其实,我倒挺适合政治的。那些搞政治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是没有去罢了。只是,会上发言,检举、批判不给多记工分,这真不合理。弄得我只顾得倒腾玉米秸和木头了。”

    “您的木头是这么——”泰外库把眼一闭,把右手的食指一挑一曲,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姿势,“偷来的吧?”

    “什么叫偷?到了谁的手里就是谁的。就和这瓶酒和这盘包子一样。哈哈……”尼牙孜笑得更厉害了。上身也坐不稳了。

    泰外库却不想让他醉倒。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出,自己一口喝光了。然后,他给尼牙孜端来一大碗酽酽的茯茶醒酒。他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道:

    “您挨打的那天夜间,曾经被救护到新生活大队的医疗站,是吧?”

    “嘿嘿。”

    “您没在医疗站看到一张信纸吗?”

    “什么信纸?是那张浅绿色的信吗?库图库扎尔说那是什么来着?是你给那个一只手的丫头写的信?不,不,我没见过,哈哈哈……这里有这么几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我见过,不但我见过而且这封信归了我,但是你傻小子不知道,你上哪里知晓去?哈哈哈,你是百分之百的苕料子。第二种可能是我没见过,如果我没有见过我怎么会知道这封信呢?那么,更大的可能是我梦见了一封信,是麦素木最后拿到了这封信,麦素木又从哪里得到了信呢?从你大哥我这儿呗!可我什么时候议论过传播过你的信呢?我拿到了信又怎么样呢?我不识字。我不识字就这样厉害,这样精明,我要是再识了字,胡大能允许吗?”

    尼牙孜把包子盘子又一推,扎煞开两臂,趴到桌上想睡觉。泰外库一托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托了起来。泰外库说:

    “告诉你。我去煤矿了!”

    “木头,木头……”尼牙孜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地说。

    “木头你自己扛着,谁知道你木头是怎么来的?啐!”泰外库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戴正帽子,紧一紧皮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木头从自己的车上往下一滚,咣当,圆木滚到了地上。

    泰外库的表情、声调、动作都完全变了,特别是他的圆瞪的、充满了轻蔑与憎恶的目光使喝得迷迷糊糊的尼牙孜打了一个寒噤,似乎酒醒了一半。他呆呆地望着泰外库。叭,一个响鞭,马车跳跃着远去了。

    小说人语:

    马车夫的生活,马车夫的性格,永远闪烁在马车夫头上的寒星,马车夫对于不必星夜起床赶马车的人的生活的观感……你是新疆的最动人的民歌之一。

    男人有自己的混账,自己的愚蠢。他的底线是因了慷慨、诚实与大度屡屡吃亏。懂得忍耐的男人终于对更加混账和愚蠢的坏人还以了颜色!

    好人常常是上当再上当,倒霉再倒霉,终于再不上当。坏人常常是,得计再得计,盈利再盈利,终于,赔掉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