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热依穆远远地向她使眼色,(在会场或别的场合,他们从来不好意思坐在一起。)然而,她说得正高兴,她毫无顾忌地说了下去。

    尼牙孜参加了一次会,以后接连几天不露面了。泰外库基本上按时到会,紧闭双唇,不发一言。库图库扎尔去参加加工厂的学习去了。麦素木思忖着对策,判断着形势,对“文件”的突然出现(他认为是突然的和莫名其妙的)感到失望、悲哀和恐怖;但他不相信事情就会完全逆转。至少拉过来了泰外库,这是重大成就,他想。章洋暂不多说话。然而,他根本不服气。难道原来他积极贯彻内地经验,开展运动是错误的吗?难道伊力哈穆那么多问题如今一风吹掉了吗?等等吧,到具体问题上再说……有一个最愚笨也是最聪明的人,最关心也是最冷淡的人,觉得十分尴尬。他就是穆萨。“文件好是好,就是来得晚了一点,”他想,“为什么不早一点下来呢?哪怕只早十五天,我也不至于……”他叹了口气,“除了马玉琴,儿子和女儿,我再也不管任何别的事喽!”

    星期天,闷闷不乐、六神无主的麦素木提着两斤苹果去伊宁市找老爷子——亚力买买提去了。这是一个阴沉欲雪的天气。市街的柏油路上布满了冰雪,城市的孩子在鞋子上绑上冰刀,就在街上滑来滑去,搞得路面更加光滑。道路=冰场,这种风光只有在伊宁市才欣赏得到。不时有人摔倒,有人大叫,有人大笑。道路两旁本来是渠沟的,现在,由于冰屑积雪的覆盖,和马路面看起来一样平了,外来的人不了解其中的奥妙,有时躲车的时候踩上去,扑哧,积雪没了脚脖子。再靠边,零零星星有几个卖葵花籽和莫合烟的人,他们每人都随手带着一个用罐头盒做的小“炉子”,里面用煤渣生起火来,这是专门用来烤手的。

    麦素木走在这个他从小就十分熟悉的街道上,灰云压迫着他的心,举目四望,一切都是寒酸的,没有意思的,不吸引人的。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忧郁。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作为阿巴斯的后代,本应有何等辉煌的前途,他本应有自己的庄园,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六根棍或迪西罗轻便马车,至少还应该讨七个老婆——那才叫人生一世!所有这些,哪里去了呢?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民族军的军官、人民政府的科长、共产党员,面前本来有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他本来应该当州长,至少是县长,应该出入坐小吉普车,应该经常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到西安和北京出席重要会议,应该有很多人跟随他、羡慕他,每天晚上都有赴不完的宴请,每个箱子里都有放不完的礼品……然而,这一切又都哪里去了呢?他也想着(这是不用专门去想的,因为,这些还活灵活现地在他面前浮动)三年以前,苏侨证,麦斯莫夫,通往霍城边卡的班车,他本来应该到塔什干和阿拉木图,他本来应该依仗自己的经历和聪明去为“那边”效劳,去换取卢布,去组织还乡团,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去搞黑市买卖和教授古文……这一切,为什么又破灭了呢?他的一生都像小孩子玩积木,用红红绿绿的、好看的、光滑的木头搭成了高楼大厦,搭成了飞机轮船,搭成了牌坊宝塔、名胜古迹,就在差一块小小的三角或者半圆的木块一切都会完成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手,一推,哗啦,积木掉到了地上,掉到了老鼠洞,辛苦一场,连影子也没有留下……

    甚至于当他已经没有积木,只是用几根枯树枝搭一个小窝棚的时候也是如此,社教队进点了,一切顺遂,这时来了“二十三条”文件!

    其实,他倒有点预感。因为一切太顺利了,章洋“同志”简直就像老爷子给他派去的助手。廉价取得的胜利是令人怀疑的;正像廉价处理的商品总使顾客不放心,甚至感到说不定到头来是自己上了当一样。不过,“二十三条”的下达,赛里木和尹中信的到来,形势的急转直下,仍然使他感到难以理解。现在的事情怎么这样怪呀?早上是那样,晚上又是这样了。我们将怎么样活下去呢?

    就这样,麦素木垂头丧气地走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冰冻雪封的院子。他的模样活像一条为了立功扑向前去,结果咬错了人挨了主人的一顿棍子,之后十分寂寞扫兴地、悄悄地溜回自己的窝巢里去的狗。他按照惯例用拳头敲了一下亚力买买提住的那间房子的、褪了色的雕花木门,并且念了一句经文。

    门开了,亚力买买提瘦得颧骨显得更高了。他那副病容使麦素木一惊,麦素木的到来也使他一怔,他非常阴冷而警惕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代替主人的迎客的热情和穆斯林的问候的是一句粗鲁的问话: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您。”

    “现在可不是看望的时候。”

    “我……有点事。”

    “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

    亚力买买提没有理他,既不逐客也不请进,只像没有麦素木一般,他自顾自地回到屋里,坐在一把带着圆靠背的、老式的木椅上,麦素木没有计较这些,他跟随着进了屋去。他毕竟不是来做客的呀。

    “说吧。”亚力买买提吩咐道。他今天好像是特别不想说话。

    麦素木简单地叙述了这一段情况。“可忽然出来了一个‘文件’,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呢!”他最后说。

    “嗯。”亚力买买提的口气是冷漠的。他掏出一包纸烟,自己先点着一支,叼在嘴唇上,再把烟盒和打火机推给麦素木,他的样子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麦素木没有吸烟,也没有说话,觉得空气有些压抑。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亚力买买提把还剩了大半截的烟扔到了地上,踩灭,他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你活动得稍稍冒了一点,”他用手势阻止住麦素木,麦素木嘴一动一动,想为自己辩护,“我知道,你要说是我让你这样做的。一切要适可而止。最重要的是您自己,您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本钱。什么时候也不能蚀了本。我们的事情是长远的,直到……他们打回来。在此以前,我们应该像盐化在水里一样地杳无音迹。逐渐地,极其小心地积蓄力量,发展我们的人;这样,一旦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宝贵的资源……”

    “我也是这样想,”麦素木插嘴说,“所以我才想办法帮助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确实是一个有用之才。可惜,他露出的破绽已经太多了,四清工作队还没有进点,已经有许多人用眼睛盯着他,准备着收拾他了。谁知道,来了一个章洋组长,加上我们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把斗争的矛头转到伊力哈穆身上,可现在,又危险了!”

    “让库图库扎尔顶住!”亚力买买提说,“只要他能坚持几个月,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至于你自己,就更要保重了。看来,北京已经调整四清的搞法,这打乱了我们的一些计划,我们要销声匿迹,保存自己。然而,我们是有希望的。我告诉你……”亚力买买提放低了声音,用手一招。麦素木连忙把耳朵凑过来。虽然是在自己的家中,亚力买买提仍然是耳语。他说:

    “不要以为共产党能够长久地掌权。美国、苏联、印度、欧洲和日本,到处都是反对毛泽东、共产党的势力。过去咱们的那帮人,已经组织了一支部队。他们时刻都在操练着。您还记得木拉托夫吗?他现在是一个团的团长。再说,从最近的情况看来,共产党远远不是铁板一块。虽然他们现在调整了政策,大张旗鼓地宣传着他们的‘文件’,他们的文件也会与文件打架,这里头也有权力斗争。何况还有台湾的蒋先生。哈密专员要尔勃斯现在在台湾呢。中亚这边,还有英国人支持的泛土耳其主义,还有东突厥的集团,还有青海和宁夏的地方武装……未来呢,难免还有新的纠纷、分裂以至于混乱。这样斗下去,他们早晚要不就四面树敌,顾头顾不上尾,要不把自己斗乱乎了完事。我们活动的时机仍会到来。像你们的章组长那样的什么都没有弄清先上来冲锋陷阵的好汉子,还会有很多的!”

    亚力买买提的分析使麦素木一阵阵热起来,到这时,他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

    “但是,你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亚力买买提的嘴角一撇,现出一种冷酷的、近乎威胁的表情,“有事,我们会找你的。这样对你也更好一些。也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两三年,您要自己掌握一切。但是,不论什么情况下,您应该相信,我们存在着,那支部队存在着……”

    “为什么?为什么您又不让我来了?赖提甫呢?赖提甫哪里去了?”

    “为了安全。明白吗?为了安全。别的,就不要问了。请!”亚力买买提严厉地说,然后,拉开了门。

    等麦素木神志恢复正常的时候,已经走在水磨轰鸣的阿衣登街上了。究竟怎么了?是赖提甫出了事了吗?还是亚力买买提本人的处境成了问题?太可怕了。唉,谁让他小的时候不认真学习经文呢?做一个依麻穆,用拉长了的、令人感动得落泪的声音诵读《古兰经》,这才是最安全、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啊。无意之中,麦素木来到了当年的经文学校的旁边,现在,这里是一所普通的全日制小学,校门大开,许多小孩子在奔跑,在呼叫,在嬉闹。一辆汽车从身旁驶了过去。一个女孩子,挑着许多个美丽的小陶罐走过,她是卖熟奶的,熟奶装到一个个土橙色的陶罐里,显得非常可爱。斜对面的楼里传出冬不拉的琴声。有一个母亲用唱歌一样的嗓子转着弯在呼叫自己的女儿。所有的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都过得平静和幸福。然而他,麦素木和他的“友人”们,将要战战兢兢、心怀鬼胎勉强度日,活像是几只躲在有猫儿把守洞口的洞里的老鼠。

    小说人语:

    孟子当年就告诉我们:“……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至于四十年前的敌不敌的问题,一言难尽,本章的描写,不全是虚构。例如四十年前于新疆就可以听到具有本章亚力买买提倾向的“救国广播电台”的策反节目。

    当年的斗争,错综复杂。当年的文件,英勇豪迈、高屋建瓴、浪涛翻滚、精明细密、无微不至而又大义凛然……怎么看怎么对,怎么说怎么强,怎么分析怎么出彩!

    该死的经济生活呀,如果不是经济生活这样务实,这样重利,这样不相信激情,我们的思想与文件早已经无敌于天下!

    另一种美丽则是装在许多小陶罐里的熟奶,现在这样的生意、这样的风景当然已经消失。

    还有小说。最后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