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那还用说吗?他娘,你放心,”穆萨捋着胡子,和颜悦色,真像个模范丈夫,对自己的这个年轻的回族媳妇,确实也是满心欢喜,“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小孩子,想煽动我,做梦!现在的事当我看不清?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勾结起来,拿咱们这个组长当猴耍呢!我才不给他们说话呢。我有老婆,有儿子,也有女子,还有院子,园子,桃子,杏子,苹果子……我还要什么?明年,我打算把咱们那几棵苹果树全给它砍了,品种不好,再说伊犁苹果又多卖不了几个钱。明年,和兵团园艺场联络联络,我要弄它二三十株桃树苗来,咱们用不了的,给你娘家的亲戚……”

    下午,去会场的时候,当有的社员问穆萨“您怎么不发言呀?”的时候,穆萨轻蔑地一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儿呢。我早就看穿了。今天你批判我,明天我批判你……反正不能让你闲着,尤其是冬天。上级那是真关心咱们啊,老是给咱们解闷儿。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想管这些个,前年我何必辞去队长?当个干部值几分钱?抡砍土镘最……”穆萨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章组长叫住了他。

    章洋把他叫到会场隔壁的办公室,章组长说:“穆萨呀,据了解你是个很有威望的人呢。”一句话穆萨的眼睛就瞪起来了,“我们希望你积极参加斗争,当个积极分子呢,上次开会是我坚持通知了你,我对你充满了期待。”穆萨的胡须开始上翘了,“大家都盼着您讲一讲呢,”穆萨开始挽袖子了,只因为是冬天的棉衣,才没有能挽到胳臂肘以上。“你是不是有什么思想顾虑呀?背包袱呀?你的问题我们已经了解了嘛……”

    穆萨站了起来,抬起一条腿踩到板凳上:“我没有顾虑,我没有包袱。只要组长一句话,我穆萨就能冲上去……”他的牙齿开始龇出来了,他大幅度挥动着手臂。

    在下午的会议开始后,穆萨第一个发了言,他揭露,就在最近,在小突击以前,伊力哈穆曾经找他摸底,打探情况,而且向他发泄了对组长的不满,败坏工作干部同志的威信……

    呜地一阵风,吹开了他的禁锢的心灵和欲望,本事、威风、冒险、利益,一只只的小鸟在他头上飞翔。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俯身赔笑的庸人穆萨,又开始向大吹大擂、野心勃勃、胡作非为的冒险家穆萨转变。越是发言,他就越是高兴,他越尝到了甜头。树立自己的办法莫过于骂别人,在这种场合骂伊力哈穆,真是又安全、又便当、又露脸、又得利。一条云雾之中的登高大路,一条不大牢靠、却很诱人,前些时候被封闭了的大路,还有骏马奔腾的幻影同时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侃侃而谈,抑扬顿挫,神采飞扬,与一小时以前的穆萨判若两人。马玉琴面如土色,悄悄地擦眼泪,她知道,从这个下午开始,穆萨又不会再听她的话了,又一场灾难降临到了她们的家庭上空了。

    伊力哈穆静静地、仔细地听着章洋报仇雪恨的号令和宣读,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发言。他被剥夺了申辩的权利,只许听,不许张口。

    他愤怒。世人们都知道强盗的横霸和杀人犯的凶残。还有一种同样横霸,同样凶残的事情,那就是平白无故地陷人于罪,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罗织罪状、置人于死地。有这么一些鸟人以此为乐,只要有陷人于罪的机会就宁可放弃自身的头脑包括良心。而且还有阿卜都热合曼、艾拜杜拉、雪林姑丽、再娜甫、廖尼卡和乌尔汗都连带受到了那种恶毒的、肮脏的和轻率的言语的损伤。而尼牙孜、包廷贵之流正在张牙舞爪。他们虽然没有劫掠人们的财产和生命,但是,他们企图掠夺人们的灵魂,掠夺人们的荣誉、尊严、友谊、信任和良心。他们也是强盗,也是杀人犯。

    他痛心。他看着泰外库,像看着一个中了毒的、或者发作了癫痫症的少年。他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恼,不如说是焦急和怜悯。那一天,米琪儿婉把一炉馕全部打坏了的那一天,米琪儿婉的样子像是刚刚挨了大头棒,被打得发生了脑震荡。人们可以经受敌人的屠杀、酷刑,可以受住坏人的诬蔑、攻击,可以受得了外人的挑剔、苛责;但是,人们往往难于忍受自己的亲人和好友的哪怕是一点点的不理解。米琪儿婉好像得了重病,伊力哈穆也同样地难过和震惊,同时,伊力哈穆预感到了一个大阴谋。

    他思索。这个阴谋究竟是针对谁的?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谁是操纵这一切的人?他回想起一九六二年春天他回乡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已经在所不免,他甚至有点高兴了,因为兴风作浪的鱼儿快要浮出水面了。

    他惊奇。为什么这一切配合得那么好?特别是章洋同志为什么配合得这样好?章洋与他无仇无冤。章洋不像是坏人。他用尽了一切力量,采取了一切办法来争取章洋的了解,并给章洋的工作以最诚心的帮助。但是,他没有达到目的。章洋一步一步越来越和他对立,越来越成为尼牙孜和包廷贵,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的代理人和工具。他甚至要说,章洋做的事情有利于境外的敌对力量。可是,为什么县里工作团的领导正儿八经地印出了那样的“文件”呢?他没办法想下去了。

    他耻笑。当尼牙孜发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这位泡克的“诊断证明”,他费了好大的劲控制住自己不要笑起场来。尼牙孜的来历是很可疑的。他在南疆究竟干过些什么?外调材料始终没有确切的结果,因为他自报的经历很可能就是完全伪造的。但也有可能,他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历史与家庭出身上。无论如何,从感情上说,这是个站在社会主义的敌对方面的人。穆萨的表演也使他啼笑皆非,头几天他还欣喜地看到穆萨的进步呢!出尔反尔,毫无人格,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他一转头,无意中看到了马玉琴的羞得通红的面颊和挂在眼角的泪水。

    他也感到温暖和熨帖。尽管章洋宣布不准他和旁人任意交谈,串通一气,也不准旁人去向他通风报信,尽管一个小小章洋就剥夺了他的人身权利,尽管会场上压力重重,没有人和他握手问好,他还是看到了许多社员的亲切的、同情的目光,他看到许多忧愁地低垂着的头,他看到了马玉琴的眼泪。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波拉提江,这个孩子在会议快要开始的时候,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塞给他一块烤南瓜。是他的妈妈乌尔汗叫他送来的吗?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自己送来的吗?同样地暖人心肺。

    他一直站着。因为,不准他坐下。他老老实实地站着。清白无辜,满腔热血,一颗诚心。“毛主席,您知道吗?”他在心底问。

    “他老人家是知道的。”他回答自己。“他老人家是不知道的,正因为毛主席不知道,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又想。想过来想过去,他还稍微能够契达——忍耐下去。

    小说人语:

    那个年月,这一章竟然痛快淋漓地、沉痛已极地痛批了后来称之为极“左”的无端迫害、阶级斗争扩大化!

    极“左”者往往,第一是自己心虚,第二是意在投机,第三是脱离生活脱离常识,第四是潜雄辩癖,他们每天自己与自己在腹中进行潜辩论,每天都获得雄辩金牌,同时每天都感觉到少辩论一句话自身就会崩溃与颜面扫地!最后他们是偏执狂,拉着一副半人半狼的面孔,居然自封、自信、自命为“一直正确”的革命的小领导!

    是的,粗暴常常能战胜文雅,凶恶常常能战胜善良,死皮赖脸常常能战胜谦谦君子,装腔作势常常能战胜平易近人,然而至少还有文学,还有人心,还有恩怨情仇的记忆故事,还有“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的普通受众。

    苏共二十大后,文学作品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所谓极“左”的那些做法,“毒化”了生活。呜呼,让我们默哀,让我们纪念与回想那曾经被不同程度地毒化了的、仍然不失健朗的异趣的生活。

    穆萨是多么可笑,多么可爱,他有点游戏人生、游戏阶级斗争的潇洒与闹哄劲儿。他做到了维吾尔的谚语:出生以后,除了死亡,都是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