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声音又这么熟悉,同时,她也可以分辨出来,这不是急诊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的不安的叫门声。她开开门,意外的喜悦使她跳了起来,她大叫道:

    “是您吗?米琪儿婉姐姐!怎么也想不到是您来了,我的好姐姐!”

    于是,她又是烧茶,又是炒瓜子,又是翻箱倒柜拿出了饼干、杏仁和水果糖,米琪儿婉拦也拦不住。茶好了,瓜子炒熟端上了,饼干和杏仁也已经摆到桌上,递到米琪儿婉手里,双方对于各自的问候回答了一连串“好,好的,好着呢……”之后,开始了并非闲话的闲话。

    “您问我们这里的四清工作队吗?他们来了以后各方面都出现了新的面貌。就拿学习毛主席着作来说吧,今天晚上我们学习了《反对自由主义》……”

    爱弥拉克孜的话中途打住了,她发现了米琪儿婉的异样的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疑问地看着她。

    米琪儿婉本来是满腔热情地来充当这个“信使”的,事到临头,她却胆怯起来。姑娘的心,特别是爱弥拉克孜这样一个有主见的大女孩子的心,谁能摸得透呢?她会不会轻视没有文化、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泰外库?她会不会因为米琪儿婉带来了泰外库的用歪歪扭扭的字样写就的鲁莽的信而恼怒,而埋怨甚至讨厌她米琪儿婉呢?她没有一点把握。但总不能不说啊,她等到了这样晚才来,就是为了等到一个安静的场合,可以谈心的机会。她硬着头皮说道:

    “爱弥拉克孜妹妹。天晚了,您明天还要工作呢。我呢,明天一早也要回去。我,我给你带了一个信封来,它,它是一个人给您写的,请不要生气……”米琪儿婉自己脸先红了,她放低了声音,“那个人,非常非常地喜欢您……那个人就叫……”最后说到泰外库这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嘴唇动而听不到声音了。

    谁能断定,是爱弥拉克孜首先想到了泰外库还是米琪儿婉的无声的口形动作首先传递了这个人名的信号呢?爱弥拉克孜难道就没有这样一点敏感吗?不,她感觉到了,不是今天,不是米琪儿婉拿出信以后,早在那次她去送还泰外库的手电筒的时候……难道泰外库的形象,泰外库的狼狈生活,泰外库的举止和神情就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吗?那天,泰外库多像一个老实的大孩子。他那样惊异地、又是顺从地、谦逊地、敬仰地望着爱弥拉克孜,使爱弥拉克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那么强壮,那么具有无限的精力又那么不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简直让爱弥拉克孜为他着急。当然,那只是那一天的事,然后,她就把他忘却了。说是忘却,就是说她把这件事和这个人冻结在、封锁在她的记忆的一个小角落里。其实这个人,这件事已经在她的心灵上占据了一个小小的位置。说是小小的,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敢正视心灵的这个角落,这部分被冻结和封锁了的角落……她早就坚信她这里已经没有这样的角落存在的余地了。

    但是,随着米琪儿婉拿出字迹歪斜的信封,这个角落突然膨胀了,嗡的一下子,它变成了一个极大的天地,风在呼啸,浪在翻腾,火在烧,地在转……她呆了。

    “请看一看他的信呀,请您看一看啊。”米琪儿婉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催促着,恳求着。

    她的抖颤的手抽出了淡绿色的、带着暗花纹的信笺。多么可笑的泰外库,竟找了一张这样颜色的信纸。泰外库的健壮的身躯、卷曲的头发、强有力的臂膀和精力无穷的目光,从信笺上走了下来,走到她的房里,走到她的身边,出现在她的面前,向她屈身施礼。为什么,那天她去送还电筒,他竟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驯顺、可怜呢?

    可怜的大个子,他竟在这么一张酸文假醋的信笺上写得那么傻气、那么笨拙。按照维吾尔青年男子的习惯,信的开头是四句歌唱爱情的民歌。然后他写道:“我不是坏人。”这算什么话啊,给公安局写材料吗?她还看见了一句,字体是大大的:“我想和你结婚!”这又是什么话啊,难道能够这样首次给一个未婚的女子写信!

    结婚!在她年轻的生命里,意味着的是屈辱,是三等外商品的廉价处理,是对旧势力的投降,结婚就是被蹂躏和谋杀!所以她早就决心不结婚。她断定“结婚”这个词儿是她的恶魔——仇敌。

    而现在,泰外库写的正是这个词儿,泰外库用他那可以捏碎石头的大手,拿起摔坏了笔帽的钢笔,在淡绿色的暗花信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这几个维吾尔文字母,给予了她怎样意想不到的冲击。结婚——“我要拿上你”,这种维吾尔式的语言是多么质朴,多么实在,多么火热,又多么缺少必要的雅致、温存与过程啊。爱弥拉克孜双手捂着脸,啜泣起来。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在她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的路程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哭过、痛哭过,为她的不幸,为她的青春,为她的命运,她是怎么样哭也不为过。陌生而遥远,又是粗粗粝粝、生生猛猛的幸福的召唤,激活了,又是扫荡了她的根深蒂固的痛苦。天真而勇敢的,应该说是有点傻气的追求,冲决了长久以来严厉地禁锢积压住了的幻梦与悲伤。于是,泪水像冲破了堤坝的春洪,流淌了,流淌了。

    爱弥拉克孜的痛哭使米琪儿婉手足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原谅我,妹妹,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希望你好……别生气,别伤心,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安拉知道,我绝对不会与别人说你的事儿。你看,你看,别哭了……”米琪儿婉的鼻子也酸了起来,她走近去抚摸爱弥拉克孜的浓密的厚而软的头发,那头发是如此洁净,在这个公社,应该是属她的面庞她的头发干净了。她掏出手绢给爱弥拉克孜擦眼泪,又用被爱弥拉克孜浸湿了的手绢揩一揩自己的眼泪。她俩的眼泪弄湿了同一条手帕。她继续莫知所措地劝慰着:“如果你不愿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办,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知道,这只是个普通的社员,是个赶车人……”

    真是奇怪。米琪儿婉在说什么呀?真是遗憾。哪怕是米琪儿婉。哪怕是这个胜过了自己的亲姐姐的最了解自己,最关心自己,最爱护自己的温柔慈爱的米琪儿婉,竟也完全不了解爱弥拉克孜此时此刻的心境……爱弥拉克孜的痛苦,是用言语可以表达的吗?又能向谁诉说呢?她哭得更伤心了。

    “咚、咚、咚!”有人砸门。“爱弥拉克孜医生,您睡了吗?”好像是民兵排长的声音。

    “医生姑娘,是我们啊,有个受了伤的人!”这是民兵排长的妻子的声音。

    爱弥拉克孜立即收住了泪水,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示意让米琪儿婉去开门,她本能地立即清理了诊榻,穿上了从背后系带的白长罩衫。

    民兵排长背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队长的妻子睡眼惺忪地跟在后面。显然,这个女人已经睡下了,民兵排长怕深夜来叫女医生的门不方便才把她叫起了同来。排长把“伤员”放到了诊床上。这个人满脸血污,一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嘴角上流着血水,棉衣领子被撕了一个稀烂,扣子一个也没有剩下,裤子上全是泥和雪。

    爱弥拉克孜又拉开了一盏灯。她打量了一下“伤员”,惊呼道:

    “尼牙孜哥!”

    “是尼扎洪,”民兵排长说明道,“我在公路边上的坟地一带发现了他。看样子他被人打了一顿,他躺在雪地里。如果没人发现,还不活活冻死!”

    爱弥拉克孜顾不得细听,连忙检查了他的脉搏、血压和瞳孔,听了他的呼吸。松了一口气。她说:“有点脑震荡,没有任何危险。先给他洗一洗脸上的血吧。”她指挥米琪儿婉把暖水瓶里的水倒到一个搪瓷盆里,爱弥拉克孜用药棉沾湿,轻轻给尼牙孜擦拭血污。同时进行着进一步检查。她说:“打得可不轻。鼻骨折断。一个门牙脱落了。这只眼睛也够呛……”洗干净以后,爱弥拉克孜对伤员做了一般处置,把他的眼睛包扎起来,又在面部的伤口上涂了些防止感染的药剂,用橡皮膏贴上了几块纱布。然后,她洗一洗手说:“不要紧的。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醒过来的。”

    “那怎么办?”民兵排长商量道,“看是不是由我来照顾这个人。医生姑娘,您到我家去休息吧,如果伤员有什么情况,我再去找您。”

    “到我家吧。”米琪儿婉说。

    只好如此。否则,爱弥拉克孜这一夜可怎么过呢?……爱弥拉克孜嘱咐了几句,留下一点止痛和抗感染的药,便和米琪儿婉走了。临走的时候,她们俩不约而同地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桌子上本来放着泰外库的信的,现在不见了。米琪儿婉想:“可能爱弥拉克孜把信收藏起来了吧?当然,是给她的信嘛。也许她还要再‘研究研究’这封信?”她没有问。爱弥拉克孜想的是:“可能米琪儿婉又把信收走了吧?唉,我哭得太厉害了,把米琪儿婉姐姐吓住了……”她更不好意思问。她们走了。

    妇女们走掉了,民兵排长伏在桌子上打盹,过了两三个小时,尼牙孜呻吟起来。民兵排长走过来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尼扎洪?是谁打了您?”

    “给我一碗水,水……”尼牙孜挣扎着要坐起来。

    “您先休息,我给您倒去。”排长拿起一个茶缸子,又去拿热水瓶,原来热水瓶的水方才洗伤口时已经用完。“您躺着,我回家给您倒去。”他告诉尼牙孜,走了出去。

    民兵排长走了。尼牙孜忍住剧痛坐了起来。他用一只没挨打的眼打量着四周环境,基本上弄清了自己的遭遇和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思索着对策。忽然,他发现了诊榻脚下的一张信笺。出自他到处打探隐私的习惯,他强忍疼痛弯下身去捡起了信,他用一只眼扫了一扫,如获至宝地揣到了怀里。

    排长端着一碗热开水回来了,又给尼牙孜吃了爱弥拉克孜留下的镇痛片。排长再次问:“是谁打的你?”

    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说:“不,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摔的……”

    尼牙孜的话是难以置信的。但是,既然受害者不肯承认是别人加害自己,尼牙孜又不是本队的社员,而且他正在伤痛之中,说话也不方便,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危险,民兵排长也就不想再深追下去。等到天色微明,开始听到行驶在公路上的各样车辆的声响的时候,尼牙孜下了床,用手把掉了扣子的棉衣大襟紧紧掩住,向排长说他准备搭便车回七队,民兵排长点了点头。就这样,尼牙孜走了。

    小说人语:

    重压下的、深度冻结的悲哀,反而是恍若没有的,可以被忽略的,可以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只有当重压开始减弱、当冰冻遭遇暖流、当你获得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希望的消息以后,那时的眼泪才会释放出你刻骨的悲哀来。

    我们毕竟有理由相爱。有理由歌唱爱情。有理由摆脱那些肮脏的、变异的、虚假的、装腔作势的命名,回到爱情的最本真最纯洁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