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对于章洋的到来,尼牙孜喜出望外,他笑得更有魅力了。而在他们尚未交谈以前,库瓦汗哭了。她咧着嘴,擦着泪,抽着鼻子,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她的灰白的发辫一甩一摆,她的扭曲了的,老得出奇的面孔深深地打动了章洋的心,他的鼻孔开始发酸了。这时,尼牙孜的面孔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深蹙双眉,他怒火中烧,他痛不欲生。尼牙孜与库瓦汗,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把鼻涕我一把泪,你指天我划地,历数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等人对他们一家的迫害。在听着这些叙述的时候,章洋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终于,他落下了同情的眼泪,最后,变成了他也大哭一场。他出生于城市商人家庭,从小不了解农村,如今,他与贫下中农哭在一起,他为自己的阶级感情的深厚,为自己终于完成了立场和感情变化的过程而深觉快慰,他抽泣着向尼牙孜作了许多声泪俱下的保证,什么“想不到你们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为你伸冤做主”,他十分激动并为自己这样快地激动起来了而得意,而更加激动。
下午,章洋改变了计划。他叫玛依娜尔继续去积肥,而他自己,要坐在小房里分析分析情况,思考思考问题。用他自己的习惯的说法,叫做“进行一番艰苦的脑力劳动”。
“也许,社员们以为我上午干累了,下午逃避劳动吧?”不知怎么竟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使人颇有些悻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确实感觉到不在马厩里喘气实在是舒服畅快。他不知道,其实,农民们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们看到过各式各样的前来参加劳动的干部,其中,绝大多数是吃苦耐劳、积极肯干的,他们把这些干部看作自己的亲人。他们也见识过用各式各样的方法离开劳动的人,例如有的人偏偏在干活的时候煞有介事地找人谈话,有的人走来走去,视察远方的地平线……对于后面这少数人,农民们也大都报以宽厚的一笑。
整整一下午,章洋思索问题,既兴奋又紧张,尼牙孜提供的情况怵目惊心,事关重大,越是先进队越要找问题。此话委实不假。他拿起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许多黑线,一条线通向外敌,一条线连接着上上下下的基层干部,一条线压迫着、束缚着贫下中农,一条线企图封锁社教干部,如此等等。他又画了许多问号,四面八方的问号和黑线显出一种险恶的气氛。
傍晚,萨坎特和何顺从水渠工地回来了,玛依娜尔也从马厩回来了,体力劳动之后,他们血脉流通、心情舒畅、兴高采烈,章洋顾不上等他们洗脸和准备吃饭,急急忙忙地找他们碰头兜情况。
“啊呀,这个队的伊力哈穆队长的威信可真高。”萨坎特笑着说,“他和大家一起干活,不喊叫也不指手画脚,可社员都听他的。休息时间我和几个社员一起闲谈,对队长他们都赞不绝口。前年,他们的队长叫穆萨,把队里搞了个乱七八糟,一年前,换上了伊力哈穆,一年来,大变了样,这不,成了先进队,县委还给发了奖状呢!”
章洋努了努,又撇了撇嘴,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转头问何顺道:
“你呢?”
“看来,他们对队干部就是满意的。”不爱说话的何顺简略地回答。
“问题呢?你们发现了些什么问题?发现了什么‘根子’?”
玛依娜尔偏偏不等问而自己插进嘴来,她说:“今天下午我听到的都是可笑的事。”于是她开始叙述女社员们对尼牙孜的行状的介绍,她叙述了尼牙孜的像耳挖勺一样大小的砍土镘,叙述了尼牙孜的偷吃牛肉和拉肚子,叙述了尼牙孜怎样讹诈一个汽车驾驶员……说得萨坎特和何顺捧腹大笑,说得章洋面色越来越阴沉。
奇怪,他们了解的情况恰恰与章洋了解到的相反!甚至于可能认为,向他们提供情况的那些人,简直是针对章洋了解到的那些事情进行争辩和反驳。一切都截然对立,看来事情是有点复杂,有些麻烦,有点曲折。看来,他还需要再想一想,思索思索,再多画一些黑线和问号……
“我摸到的情况与你们的有些不同,”他简单地、不那么动感情地说到了尼牙孜反映的一些问题,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作结论还太早,需要我们进一步做工作。不过,我要强调一下,越是先进队问题越多,这是大领导早已经提出过了的。我们应该体会。我们不能光看什么称号啊、奖状啊这些表面现象。其次,你们了解情况看来还很不深入。要深入,只有找人个别谈,背对背地谈。这和搞土改是一样的,全村人聚在一块儿,人们连黄世仁也不敢得罪的。打消顾虑,使他们敢于说实话,就必须个别发动。四不清干部是当权执政的人,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你们大模大样地找几个人一起闲谈,人们怎么敢大胆揭发矛盾呢?要个别启发、个别工作、个别串联,这也是早已经讲过了的,”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渐渐提高了声音,“不过,有一点已经肯定了,”他指一指房东住房的方向,“他不是社员而是干部,他是管委会委员,人称‘二队长’,伊力哈穆让我们住到他家来,就是欺骗我们,就是要把我们装到他的口袋里!”他愤慨了,用指关节敲响了放在墙边的一块镔铁板。
就在这个时候,阿卜都热合曼推开了他们的门,含笑叫道:“饭熟了,我的孩子们!”
章洋板着面孔吃饭。席间,热合曼殷勤地问候他们参加劳动的情况,又征求他们对于饭食的意见,章洋如同泥塑木雕,一言不发。萨坎特、何顺、玛依娜尔倒是话很多,说得很热闹。章洋毫无办法,他手底下没有得力的兵将,他这个司令再强也是白搭!
晚饭以后,胖乎乎的大队社教工作组组长别修尔来了,别修尔的解放鞋和裤脚上沾满了泥土,显然,他走了不少的路。他问候章洋他们的工作情况和生活情况。章洋漫不经心地粗粗地做了回答。他不太喜欢这个别修尔组长。他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实在不像个领导,不显精明也不显威严,倒像个弥勒佛,或者像旧社会大饭店负责给顾客推门关门的堂倌。所以章洋从心里就没想认真地向大队工作组长汇报什么情况。
别修尔好像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微微一笑,向章洋通报了一下各队的工作组的活动情况,然后他说:
“昨天晚上你们这个队的伊力哈穆队长找我去了。”
“找您去了?”章洋警惕起来。
“说是您不听他们汇报,他们便找我汇报去了。”
“想不到一个队长竟然有这么刁恶!”章洋闭紧了嘴,拉长了人中。
“是刁恶吗?”别修尔问,并且谈起了他听到过的赛里木书记对伊力哈穆的介绍。
章洋肚子里哼了一声。简直莫名其妙,堂堂社教组长却对县委书记的几句话那么重视。县委、公社党委、大队支部直到生产队,他们当然是勾连着的嘛!居然还敢把这样的话摆到桌面上!让这些本县的干部来搞社教简直是坏事!
别修尔原原本本地把伊力哈穆向他汇报的第七生产队以及全大队的阶级斗争和生产建设的情况向章洋转述了一遍。虽然从感情上章洋对伊力哈穆更加反感了,但这些情况却大多数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他一时不好说什么,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最后,别修尔说:“我看,你们还是把队长、副队长找来汇报一下吧。无论如何,我们工作组无需乎躲避他们,更无需乎怕他们,他们来谈谈情况,无非是谈得真实、正确或者谈得虚假、歪曲。不论谈得怎么样,都有助于我们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就算他们的四不清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很严重,我们仍然要接触他们,帮助他们嘛,怎么能什么情况还不了解先把他们推得远远的呢?”
“好吧,明天上午我找他谈谈……”
夜间,章洋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冷风时而从门缝吹到他的额上,叫人睡意全消。这一夜的狗叫也出奇得多,莫非是各家的房顶上都出现了小偷吗?小小的室内,一条毡子上,左面是萨坎特,右面是何顺,中间是章洋,受到他们两个人的鼾声的夹击,就像黄豆瓣受到两扇磨盘的碾压一样。萨坎特的鼾声粗犷,何顺的鼾声细柔。萨坎特的鼾声好像火车头放气,何顺的鼾声好像铜茶炊将欲沸腾而尚未沸腾,萨坎特的鼾声好像发自低音号而何顺的鼾声好像发自曼陀铃……简直是前世造孽!国家怎么会不制定一个法律专门给睡觉打鼾的人办一个训练班、新生院……
天已发亮,章洋闭上了眼睛,他梦见自己在台上表演舞蹈。乐队奏起了音乐,他们像看见了台下的热情的观众,他展臂伸腿准备一显身手,却使不上一点劲,而且,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和脚上,似乎都沾满了蜘蛛网……
第二天,他头大如斗。吃过早茶好一会儿了,他坐在毡子上发怔。最后,还是何顺提醒了他:“不是还要找队长来汇报吗?”
“什么?什么汇报?”章洋的样子似乎是在发傻。
“昨天,您不是和别修尔组长说,要伊力哈穆来汇报吗?”何顺耐心地从头提醒。
“那也好,你去把他叫来。”
何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说:
“伊力哈穆不在,到伊宁市去了。”
“到伊宁市去了?干什么去?”
“听说去看大队书记里希提的病。”
“到伊宁市去找大队书记?为什么不向我们请假?”章洋瞪起了眼睛。
“呵,呵,”萨坎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说,“昨晚上收工时,他是和我说过的。我还以为大队书记里希提就在公社住的医院,也没在意。”他抱歉地说。
“哼!”章洋冷笑着,“大队书记里希提,不早不晚,偏偏咱们来的那一天他住了院。今天,伊力哈穆又急急忙忙去找他串联。前天晚上,他又直接利用赛里木的老关系去与别修尔组长挂钩,名堂很不少呢!可你们呢,你们就这样不懂事,没有脑筋,不中用!”
章洋的这一番话使玛依娜尔莫名其妙,由于自己不理解,她也无法把它翻成维语。哈萨克青年萨坎特以为这话主要是批评他放走了伊力哈穆,他低着头,心里很难受,他工作兢兢业业,最不愿意让领导指着自己说什么。何顺越来越感到章组长的脾气怪、思路怪,但由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四清运动应该怎么个搞法,所以他只是听着、琢磨着,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却又不想说什么也暂没有什么可说。
……章洋发作了一番以后,拉开旅行包,找出小盒清凉油,在太阳穴上抹了一些含有薄荷冰片、气味强烈的油膏之后,又到尼牙孜家里去了。
小说人语:
这本书里常常用嘲笑乃至丑化的态度写尼牙孜,但也有人反映,读完,未有觉得尼牙孜有多么可憎。
小说学要求搅屎棍的出现,例如《红楼梦》中的赵姨娘,例如连刘姥姥也在对于大观园的展示中起着某种搅屎棍的作用。
小说人想起在政协小组漫谈的时候着名剧作家吴祖光老哥的名言,一次,他说:“说什么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在中国,资产阶级哪里敢搞自由化,咱们中国只有无产阶级的自由化,没有资产阶级的自由化。”
此言一出,全场爆棚,东倒西歪,咳嗽流泪,端的盛况:恰如黛玉、探春、凤姐、贾母等听了刘姥姥的酒令:“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母猪不回头!”
用笑声取代了讨论,用大笑结束了尴尬,用大笑抹掉了可能的不便与纷争,用大笑维了稳也和了谐。
重读到本书第四十章,小说人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一典故。
当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涉嫌资产的人士们,阔多啦,体面多啦。
而小小章洋,病在夸张。他其实挺积极。许多人与章洋一样,他们的调查研究不是为了了解情况,而是为了证明已经吹上了天的不容置疑的先验结论。先定调再研究,还能说个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