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麦素木走近了库图库扎尔,他弯下腰来,阴影布满了整个房顶,他说:
“后来呢,世道变化了,国民党垮了,霍加、苏丹、将军、督办都被伊犁河水冲了个无影无踪,去到了那个永不返回的地方。德、日呢?败了,英美的势力,也被扫出了新疆。但是,这里仍然有两股最强大的力量:北京的中央政权和我们的邻邦苏联……历史就是这样,强者称王,次一等者称臣,老百姓缴租纳粮。更强者出现以后,就要争夺厮杀,血流得可以推转多少台水磨!然后,更强者吃掉了原来的王,他再称王称帝。若干年后,更更强者又出现了,又是一个扼着另一个的喉管……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永远不会有什么正义、真理、幸福。永远也不会有安宁和太平。可能您要说,解放已经十多年了,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坐得很稳吗?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个稳定的基础是什么。二十世纪以来,不管是哪一个人,想在新疆站住脚,就必须和俄国搞好关系。盛世才是如此,国民政府的张治中将军也不例外。解放以来,我说的那两个大力量是合作的。‘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中苏人民团结紧。打败了美国兵啊……’您没有忘记这个歌儿吧?但是,突然,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最后留存的两只强大的力量分裂了!”麦素木喊了起来,啪地一声敲响了桌子,库图库扎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变了颜色。
麦素木垂下了头,慢慢坐了下来,用低低的声音说:
“一九五七年,有一群葫芦脑袋叫喊什么维吾尔族的独立,我也跟着他们几乎喊破了嗓子……真傻!简直是政治上的白痴!是政治上的自杀!但是,我们要多长一点心眼,要看清楚谁更有力量,要灵活,要有远见……独立!我们这一群喀什噶尔人能够独立到哪里去?独立了又能办成什么事?阿古柏的暴政超过了清朝官僚,霍加尼牙孜的不得人心尤胜于云南来的杨增新杨鼎臣、甘肃来的金树仁金德庵、还有辽宁人盛世才盛晋庸!我们需要的不是独立,而是应付事变、借助于强者为自身谋利的艺术这才是真正的喀什噶尔主义……啊,我……我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我喝醉了酒!我说了些什么呢?库图库扎尔书记同志!”
库图库扎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一阵昏晕,一阵清明。他好像亲耳听到了来自天庭的谕示……最后麦素木称呼的这一声“书记同志”,使他从醍醐灌顶的兴奋中回到了现实,他要让科长知道和尊敬他的“头脑”。他冷冷地说:
“您没有说什么,您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放低了声音,“谢谢您的开导,科长哥!”
“科长哥”的这次谈话大大打开了库图库扎尔的眼界,使库图库扎尔这个“有头脑的人”的头脑发生了第二次大飞跃。如果说,“乡约哥”的谈话使他的精巧从生意上发展到了政治上;那么,“科长哥”又使他从国内看到了国际,从眼前看到了历史和未来;看到了把他的精巧运用到国际斗争上的必要性和广阔前景。
麦素木的这次谈话却也埋伏下了新的不安的种子,真是忧患与智慧是孪生兄弟。他磨利了他的神经末梢,窥测着、谛听着、嗅着……但是他怎么办呢?要不要伺机辞去这个书记的职衔呢?难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事情就从“科长哥”开始,当麦素木回县上以后,他又两次给科长哥送去了清油、活羊、西红柿干和干辣椒……还有玛丽汗呢,可不能忘了她,这个老太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成为他的救命恩人呢,二月份听说玛丽汗得了肝炎的时候,他下令穆萨一次从队上借给她三十块钱去诊治。
果然,果然出了事情,当六二年春天谣言四起,木拉托夫到来,公路上出现了一些正在到“那边”去的男男女女的时候,他是且惧且喜。“北京的中央政权”果真已经控制不住新疆了!且喜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且喜他已有了麦素木这样的恩师,又有了他所累次施恩的乡约哥的遗孀……但是,他毕竟是党员、是书记同志……万一在混乱中他来不及说明真相就被“那边”的人杀死呢?或者有朝一日“那边”丢来了原子弹呢?原子弹可不管你有没有头脑!
那天深夜,一个身材细长、脸皮粉红、耳轮向前挡着风的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家里。“麦素木科长是我的最亲近的朋友,他曾经向我介绍过您,我知道,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这个苏侨协会的特派员又是从夸赞库图库扎尔的头脑开始,使库图库扎尔打了一个冷战),他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指望您的协助。”
“是不是需要我多拉一些人走呢?”库图库扎尔问,他抓住木拉托夫,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给我一张苏侨证吧,特派员哥!只要我取得了苏联的国籍,我将公开进行宣传,这个大队,我要拉走三分之一……”
“您完全误会了,”木拉托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用一种洋腔洋调的半生不熟的维吾尔语说,“请问,我们为什么要让人走?为什么?”
“为的是打击这边的政权。动摇这边的民心。增加那边的力量……”
“不,不仅是这些,”木拉托夫改用俄语说,“您再想一想……”
“还有什么呢?”库图库扎尔回答不上了,“我不知道……,”最后这个不知道库图库扎尔也是用俄语说的,这是他从马尔科夫那里学会的唯一一句俄语,总算用上了。
“走的目的是为了回来。”
“为什么回来?”库图库扎尔的心兀地一动。
“是的,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我们还会回来的。我想塔什干也好阿拉木图也好,那边总要训练他一两个维吾尔师……没有我们的抬轿,中国共产党将不能维持在新疆的政权,尤其是伊犁!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里将是另一番景色了。”
“那样……我更要走!我再也不为他们效力了,我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也并不信任我。如果您需要……”库图库扎尔本来想说出玛丽汗的名字,但是,话到唇边,他压了回去。
“少安毋躁!”木拉托夫用手指指着库图库扎尔的脸孔教训说,“我们并不希望您走,不,您不能走,”木拉托夫干脆用命令的口气,“您是这个大队的头面人物,第一把手,您应该紧紧地、紧紧地把大队掌握在您的手里。”木拉托夫做了一个握手成拳的动作,然后用拳头挥舞着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您将是我们的先驱,这个大队叫什么名字?爱国?哈哈哈,爱国好得很,问题是爱哪个国……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粮食。在伊宁市,苏侨协会有几个活动点,每天都要接待‘回国的人’……”
……
一年过去了,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伊犁河水滔滔不断。白杨树落尽了旧叶子,又长出新的、更加茂密的新枝条。燕子飞去了,又飞回,广播喇叭里播送着《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商店里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钱币。人们生孩子、办割礼……又是到处歌声的夏天。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没有苏联领事,没有苏侨协会,没有木拉托夫,没有伊萨木冬,没有一九六二年五月的事件。
三五年甚或是一两年就回来?肯定已经成了空炮。世界上哪个人不吹牛呢?吹着牛还办不成事,不吹牛还怎么办事?不,他们在短期间是不会回来的。维吾尔师的说法也完全是做梦。别了,木拉托夫!然而,他们毕竟是一支极可敬畏的力量。我库图库扎尔为他们出了力,他们将记住我。同时,任何人也抓不住,永远也抓不住我的把柄,我的羽毛比鸭子还要光润……
现在上边大讲什么六二年反颠覆的胜利,什么要进行清理,这回又说农村里要搞四清,这回说农村里要搞“四清”,这……也是空炮!清什么?谁能把我清理清楚?不管多大的干部:科长处长也罢,所长局长也罢,谁能把农村的事情分辨明晰?农村,仍然是我们这些有头脑的农民的农村。历代的政权,出了衙门大院还能办成什么事情?有些公文、政令,出了乌鲁木齐就变成了卷烟纸。共产党确实厉害,它的管理不仅能达到自治州,而且,能达到县,一直管到公社,但是大队以下呢?他们不可能纤发俱见。
所以,谁的空炮我也不听,谁的吹牛我也不信。除了我自己的利益,我再没有别的胡大,谁对我有利,谁就是我的胡大。所以,我无需乎为“四清”运动的消息而不安?
但是,为什么鸟死了呢?
库图库扎尔自己安慰自己,心里却总觉得膈应得慌。
夜里,他做了一串怪梦,他梦见马木提乡约变成了一只大鸟把他扑倒在地上。他梦见木拉托夫驾着隆隆的坦克。他梦见伊萨木冬抓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打他的嘴巴,他跑呀,跑呀,想逃开,结果绊倒在地上,地上横着一个死尸,原来是库尔班,脖子上流着鲜血……
“我的妈妈呀!”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唤。
小说人语:
飞翔、鸣啭、羡慕与预卜,神秘所以迷人。飞鸟来自冥冥莽莽。鸟儿是不是主宰着也启示着我们?
有好就有坏,有是就有非,有是非好坏的区分就有斗争,斗争可能被夸大或缩小,斗争可能没有戴上最适合的帽子,斗争可能被迷恋也可能被厌恶与躲避,至少斗争提供了人生的某一面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