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真是一个繁忙火热的季节!也是一个无比美妙的黄金季节!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场上有运不尽的粮食和油料,渠里有流不竭的水,枝头有吃不赢的苹果——金色的蒙派斯、乳白色的芋头果、红色的二秋子,青绿微黄的数不清的西红柿、青椒、黄瓜、茄子和远销关内以至港澳的伊犁大蒜。坛坛罐罐里有喝不够的酸奶、蜂蜜和家酿的波杂。饭桌上有摆不下的包子抓饭。孩子们的手上有咬不过来的从自留地里掰下来的青玉米……
连马、牛、羊也是敞开肚皮消受不完这肥沃的青草。还不仅如此呢,参加夏收拉运或者打场的大畜,往往可以随意就地吃粮食;从节约粮食上来说,这确实不好,上级三令五申要给大畜戴笼嘴,但是相当多数的农民不接受,他们把笼嘴挂在马耳朵上,上级干部一来就往马嘴上一推,干部一走就又拉下来,把自由啃麦的权利还给马。维吾尔农民在这一点上确实是天真而又顽固,他们说:“马也是一样嘛,让它们在收获的季节痛快痛快。”结果呢,不要说马马虎虎地吃食消化食的马了,连有四个胃的牛的大便里也排下了大量无法消化的整麦料。可爱的维吾尔农民啊!你们的心肠无疑是可爱的;但是,这种浪费粮食而又无益于饲养的陋规,还是请改了吧。
而在人们的心上和口上的,是唱不完的歌,在这个短暂而又珍贵的夏天,在人们抓紧时间劳动和生活的时刻,丰盛的哪里仅只是物质的粮、油、瓜、果,也不仅只是自然的阳光、雨露、清风,人们的心灵的波流也大大地活泼了、丰富了、热烈了。听吧,浇水的、赶车的、行路的、摘苹果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天、黑夜,到处都唱个不停。虽然十三世纪的维吾尔族大诗人纳瓦依曾经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虽然还有一些人由于习惯仍然唱着那苍凉的《死后,你把我埋在何方》,更多的人唱的却是自豪和欢乐的调子。歌唱解放了的时代,歌唱公社社员的劳动,歌唱家乡,还有——何必隐瞒呢,歌唱爱情的幸福和酸苦……越到夜间,歌声就越悠扬动人。哪个伊犁人没有这样的体验呢!深夜醒来,听到那从远方传来的不知名的歌者的发自肺腑的深情醉人的歌声,于是你五内俱热,潸然泪下……
伊力哈穆回来以后,立即投入了紧张的三夏战斗中。他在场上,负责扬场。这个活儿是没有日与夜,上工与下工之分的,有风就干,没有风休息。这天下午一直没有风,伊力哈穆饱餐了一顿米琪儿婉给他提来的酸奶泡馕以后,摊开四肢,躺在给看场人临时搭的小小窝棚里,美美地睡着了。无论是人们的嘈杂的喊叫,石磙子轧地的轰隆还是劳动中间休息、吃瓜时候的说笑声,都没有影响他的香甜的睡眠。傍晚米琪儿婉又送饭来了,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把米琪儿婉打发走以后,伊力哈穆像一个嗜睡的懒汉,他侧转身去又睡下了……他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忽然,一阵小风,伊力哈穆一跃而起,天已经大黑了,满天的繁星眨着眼。伊力哈穆拿起了五股木叉,先扔了两下,试了试风向和风力,然后旋即拉开架子,一下紧接一下地扬了起来。风很好,扬场像一种享受。本来混杂了那么多尘土、秸秆、毛刺、碎叶的,扎扎蓬蓬、不像样子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轻轻一抛,经过风的略一梳理,就变得条理分明、秩序井然、各归其位。星光下,一团又一团的尘土像烟雾一样地伸展着身躯飞向了远方。秸秆飘飘摇摇、纷纷洒洒、温柔地、悄无声息地落在场边。麦粒呢,在夜空中像训练有素的列兵一样,霎时间按大小个排好了队,很守规矩地落在了你给他们指定的地点,等五股叉扬了一大批以后,再换上木锨扬第二遍。“刷”地一声,木锨插进还不太干净的麦堆里,“嚓”地一响,满满的一堆麦子被抛起来了,洒开,像一道金龙一样从木锨头上伸展开,然后像一个狭长的扇面形慧星一样在空中略一停留、亮相,最后像雨点一样“刷”地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随时调整着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使“彗星”总是出现在同一个高度、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又落在同一个地点,头在头、尾在尾、尖在尖、边在边上。棕黄色的麦堆像魔术一样地迅速膨胀起来了。伊力哈穆一口气干了四个半小时,轮番放下木叉拿起木锨,放下木锨又拿起扫帚,有层有次,一气呵成。场边是碎秸秆堆成的高高的小山,眼前是一大堆饱满纯净的穗头。看着这两堆,特别是那一堆分明的小麦粒,伊力哈穆是何等的快乐呀!连同他的脖子、腿腰和胳臂上的肌肉,也感到一种特殊的惬意和满足。
风停了,伊力哈穆把工具一件一件地码好,慢慢踱到道边的大渠旁。他脱下上衣和长裤,让汗水渐渐蒸发,然后,他下到了渠水里。场上的灰尘和一般尘土是不一样的,里面含有大量的纤维和毛刺,如果不洗净将是很不舒服的。伊力哈穆撩着渠水,痛痛快快地冲刷着已经沾满这种讨厌的灰尘的身体。星光在高空闪烁,渠边杂草在黑夜中显得更加茂密而且高大。寂静中,流水的淙淙声也显得更加悦耳。伊力哈穆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似有似无,终于渐渐地近了。声音有些嘶哑,调子却昂扬而又随意,节奏比一般的伊犁民歌要快得多。是婚礼上的舞曲吗?不,这曲调要更深厚和刚健些。是饮酒时的抒情曲维吾尔人多喜饮酒时唱歌抒发胸臆。吗?却要活泼和鲜明些。伊力哈穆从歌声里感到了夏日伊犁的阳光的明媚,田野的宽广和白杨雪松的挺拔。是谁在深夜高歌着向这方走来?声音又是那么熟悉……
伊力哈穆从水渠里上得岸来,用抖搂干净了的衣服擦一擦身上的水滴,再把微潮的衣服披到身上,他走到路上,凝望着渐渐从小变大了的人影,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唱歌的人是里希提。
“伊——力哈——穆。”离麦场还有二十多步,里希提停下歌,叫道。
歌声、召唤声和里希提走路的样子,流露着一种罕见的喜悦和活力。这种喜悦和活力立即感染了伊力哈穆,他纵声答道:
“哎!我在这儿哪!”
里希提的最后几步是小跑着过来的。他紧紧地握住伊力哈穆的手。
“是您吗?里希提哥,这么晚!”
“带来了好消息的人是永远不会被认为过晚的。”里希提引用了一句谚语作为回答。
“什么消息?”伊力哈穆抓住里希提的手不放。
“让我们到那边去坐吧。”里希提和伊力哈穆挽着手来到了麦场,他们斜靠着柔软温热的麦秆坐了下来。
“毛主席发指示了!”里希提说,黑夜中,伊力哈穆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彩。“要搞运动了!”
“要搞运动?”
“是的,要开展一场新的斗争。我在公社开了两天会,刚刚开完。毛主席最近对于农村工作批发了一系列文件,作了重要的指示……”里希提说。然后,他恨不得一口气把公社党委扩大会议上传达的文件精神都讲给伊力哈穆听。他说,经过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对于国民经济的调整,现在农村的形势是很好的,生产有很大的恢复和发展,人民公社进一步巩固了。但与此同时,农村的阶级斗争又是十分严重的。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采取打进去、拉出来的办法,千方百计地在干部队伍中培植自己的代理人。现在,关内一些地方,已经开始了一个叫做“四清”的新的革命运动,要清工分、清账目、清现金、清仓库后发展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要派强大的工作队到农村来,还要解决干部参加劳动的问题,组织贫下中农的阶级队伍,重新教育人,要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他越说越兴奋,他直起了腰,做着手势。他说:
“这几年,我真憋气呀!灾害,外敌趁机卡我们,还有我们工作中的缺点,确实使我们面临着不少的困难。阶级敌人幸灾乐祸,还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冷嘲热讽、胡作非为,而国外的坏蛋恰恰在这个时候插进了黑手……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毛主席发号令,我们要把这些已经表演得差不多了的家伙好好收拾一下!”
“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毛主席指示的精神啊!”伊力哈穆听得入了神,他如饥似渴地请求着。
“毛主席在北京,但是,他老人家最了解我们的情况,最了解我们的心愿。他老人家指示要开展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他老人家指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他老人家指出: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科学实验,一共是三大革命运动,是我们共产党人反修防修、立于不败之地的保证。马上就要给全体党员传达和组织学习了。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还要到我们大队来。一场和土改、合作化一样的翻天覆地的革命运动就要开始了……请想想看,过去咱们的村庄是什么样子的?巴依们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穷人们衣衫褴褛,交插着双手俯首站立,皮鞭和棍棒在我们头上挥舞。富有的人用各种谎话骗我们心甘情愿地在今生做驯顺的奴隶……没有这一次又一次的革命运动,哪里有翻身、解放和社会主义,哪里有今天?听见毛主席又要领着我们搞运动了,我怎么能不高兴呢?我好像长出了翅膀……您懂了吗?您同意吗?您怎么不说话?”
伊力哈穆简直是呆在了那里。阶级,阶级斗争,太动人心魄了。解放初期,他们斗倒了地主乡约伯克恶霸,后来他们斗了各种分子。温素尔(分子):地富反坏右、地方民族主义、民族分裂主义、修正主义、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暗藏反革命、阶级异己、右倾机会主义……各种分子多了去啦,都是坏蛋,都是恶人,都是敌人,对他们要狠狠地斗,斗倒了他们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斗倒了他们汉族同志怎么说来着,打着大雷刮着大风(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斗倒了他们咱们就都泡在蜜罐子里啦!
(很长一段时间,新疆的少数民族喜欢将“分子”当作一个专有名词使用,什么名目的分子他们可能闹不太清楚,但是当他们说到某某人变成了“分子”的时候,就是毫无疑义地指出此人犯了错误,走了背运,丢了官职饭碗,至少是陷入尴尬狼狈的境遇了。)
毛主席所指示的,不正是他盼望的吗?毛主席所操心的,不正是他为之苦恼的吗?哪个善良的贫下中农不愿意斗倒一切坏蛋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然后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香油蘸白糖,羊肉串与包子抓饭,人民公社从此走上步步高升的坦途,公社社员的生活从此走上富裕快乐的福境,他盼望着、他祝愿着、他相信着、他也惦念着啊!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心思和高瞻远瞩的领导人息息相通,自己的期盼、自己的生死存亡胜败荣辱全部倾注在领导的决策上更令人感到幸福、充实、激动和无比牵挂而又忧心忡忡的呢?太阳的光辉照耀着、温暖着他的心灵……眼泪不知不觉地涌流在他的面颊上。
小说人语:
略略超脱一下现时现场,柳暗花明又一村。
伊犁人民渠——原称大湟渠——的渠首改建工程,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基本完成,后又不断改进,全部电力操纵,符合先进标准,现在已成为伊犁人民的骄傲,成为伊犁一景。一九六五年冬,小说人曾经与社员一起住在地窝子里,与劳其盛。并有诗曰:
窝室阳光暖,北风扫地寒,
蛟龙应俯首,公社志征天!
往事不断地涌现,最最伟大的事变也不能保证绝对的焕然一新与再无陈迹。
伊犁的麦场没齿难忘!最最炽热与足实的地亩就是麦场。最最骄傲与贴心的农活就是扬场。那金色的彩虹与瀑布一样的麦粒啊,我们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