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什么是哎鸠鸡哞鸠鸡呢?按照老年间的说法,就是那些灾星,那些祸首,那些残害人民、给世界带来大难的妖怪。这样的妖怪难道还少吗?国民党、地主、乡约、乌斯曼匪帮、马仲英匪帮就是这样一批哎鸠鸡哞鸠鸡。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破坏人民的幸福生活的坏蛋们,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现在,还有一种新式的哎鸠鸡哞鸠鸡,他们在挖咱们的墙角,打你的主意,‘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就是哎鸠鸡哞鸠鸡的道理。他们总想把我们这儿搞得乱乱的,他们好趁火打劫,乱中伸手得利。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您是说这个……”阿西穆稍觉安定了些。

    “当然是说现实的斗争。不然,难道从地缝里真能钻出头上长角的魔鬼?有人民的地方就有哎鸠鸡哞鸠鸡,就像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阴影。这就叫做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正因为有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才有共产党。”

    “这么说,老是有敌人、有斗争,世道真的会乱吗?”阿西穆担忧地问。

    “乱什么?谁乱?你乱还是我乱?共产党像天山一样坚强、稳定。小麦正在拔节,玉米正在定株,头茬苜蓿也开始收割了,太阳从东方升起,渠水灌入田地,这里有什么乱的呢?当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人家伙是有的,有些胆小的人、动摇的人、糊涂的人一时有点乱也是可能的。但是,这不要紧。过去,遇到难题,我们常说:‘有胡大呢!’这样说着,心里就实在点。胡大的话我们继续说,好啊;但是,人民创造了另一句俗话,遇到什么情况,大家就说:‘有组织!’就是说有党呢,有毛主席呢!”

    “您说得当然好,可是我总是怕……”

    “您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俗话说得好,害怕本身就是魔鬼,本来没有魔鬼,可有人老是怕魔鬼,魔鬼也就缠住了他……”

    “对……那个……吃茶吧。”阿西穆正讷讷嗫嗫的时候,尼莎汗端来了茶锅。

    擦干了眼泪,重新洗过了脸的爱弥拉克孜从内室走了出来,她说:“爸爸,我走了……”

    阿西穆瞪着眼睛,嘴里像含着个煮鸡蛋似的说不出话来。

    “让她去吧!上学是好事情!多么好的姑娘!”伊力哈穆轻声向阿西穆说。

    阿西穆仍然不言语。伊力哈穆代阿西穆回答爱弥拉克孜道:“去吧,好好学,毕业以后当个好医生!不过,这一阵子你最好还是回来得勤一些,星期天还是回来看看吧,免得父母不放心。好不好?”最后这个“好不好”,既是问的女儿,也是问父亲。

    爱弥拉克孜点了点头,阿西穆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爱弥拉克孜向伊力哈穆投射了一个感激的目光,回转过身,走去了。

    吃茶的时候,伊力哈穆故意批评伊明江说:“兄弟,你也太懒了!太松垮了!这是要不得的,看,墙刷了一半就不管了,就像剃头剃了一半,半拉子黑,半拉子白,多难看!”伊明江想分辩,伊力哈穆示意不让他说什么。“吃过饭,把石灰泡上,我帮你刷!”

    说起刷墙的事,老两口有些尴尬,伊力哈穆转入了另一个话题:“你们的玫瑰花种得真好啊!我一进你们的院子,就被盛开的玫瑰给迷住了,红的是那么艳丽!粉的是那么鲜嫩!”

    “玫瑰花,都开了吗?”

    “怎么?您不知道您自己种植的花儿已经开放了?”伊力哈穆一笑。

    “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花,就在鼻子底下,却看不见……谁知道这几天尽在想些什么……”尼莎汗小声咕哝着。

    “唔,唔……”阿西穆不好意思地唔了两声,“您喜欢玫瑰花吗?”他没话找话地问。

    “当然。我们都喜欢玫瑰,尤其库车人最甚。听热合曼哥说,那里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欢把玫瑰插在头发上,压在帽子边沿下边。那些手里拿着一朵玫瑰来做客的人,也总是更受欢迎的。”

    “咱们伊犁的塔兰奇伊犁维吾尔人的一个支系,原意为蒙古语“种麦者”,是清朝时期为加强伊犁边防从南疆喀什一带动员来充实农业人口不足的伊犁的农民。也不在库车人之下!”伊明江插嘴说,“记得我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带着一朵大大的玫瑰花上了讲台。讲上一会儿课,他就要低头嗅一嗅玫瑰。后来校长来听课,发现了这个情况,听说还给他提了意见,但是他不接受,争了一场也没得出结论……”说完,伊明江大笑起来,伊力哈穆也笑了。阿西穆看看儿子又看看客人,也就笑了。

    “等您下工以后,来摘几朵玫瑰,带给巧帕汗大娘和米琪儿婉妹妹……”尼莎汗对伊力哈穆说。

    “好,谢谢您。阿西穆哥!”伊力哈穆诚恳地叫了一声,“每当玫瑰花盛开的时候,也正是咱们农村工作最忙的时候啊!一年的收成,就要看现在啊!真正的农民这个时候是不会呆在家里的。阿西穆老哥,我看您的病是怕出来的,憋闷出来的。也许,是那个地主婆玛丽汗在您的耳边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吧……”

    “没有……没……”阿西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伊明江,吃饱了吗?泡石灰去!”伊力哈穆吩咐道,“拿刷子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尼莎汗不安地和伊力哈穆抢马尾做的墙刷,伊力哈穆不给她:“看吧,我比俄罗斯女人刷得还好!”他大笑着。

    ……伊力哈穆的到来像吹进了一阵和煦的春风。有一些墙角、背阳处所的积雪直到初夏还不融化,它们需要的、它们等待着的就是这股温暖的风。奶牛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着伊力哈穆带来的水灵灵的玉米苗。墙粉刷好了,屋里弥漫着的是一种清洁、明亮、潮湿、欣欣向荣的空气。爱弥拉克孜走了,答应星期六、不过五天之后还回来。伊明江笑得拢不上嘴。在他们刷房的时候,阿西穆悄悄地蹲在玫瑰花丛旁整修他的砍土镘。伊明江把玛丽汗对他父亲讲过的破坏话就他们所知的汇报给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没有急于追问,免得使老汉又惊慌起来,临走的时候,尼莎汗摘下了一朵最大、最红、最美的玫瑰给伊力哈穆,并且一再嘱咐,下工以后再来……

    伊力哈穆中午拐到阿西穆家来,除了看望这个“真主的恭顺的子民(这是阿西穆挂在口头上的自诩)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他要亲自检查一下四月三十日夜跑水的那一段渠道,这一段渠,就在阿西穆的家门口。过去,这儿是一块洼地,渠到了这儿就到了头儿。但是,从这里往南,从阿西穆的果园开始,又是一个缓缓的上坡,一共有四十多亩地,浇不上水,长着些马兰花、苦豆子和野燕麦、刺草。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候,伊力哈穆倡议把大渠延伸了二十多米,开垦了这四十多亩荒地,第一年种瓜,第二年种豌豆,都获得了好收成。但是,洼地这一段渠埂增了老高,憋足了水,才可能流到这四十亩地去。当时就有人提出过异议:主渠的水面如果比地面高很多,万一跑了水不好控制。当时伊力哈穆种植那四十亩地的心切,认为事在人为,跑水不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修这段渠埂的时候把基建队的夯、硪、碌碡都借了来,培一层土就轧一气砸一气,相当结实。渠两面又修了缓坡,这样即使木轮大车横轧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崩塌。几年过去了,这里从来没有出过事故,渠埂上已经长满了青草,草根和草根勾连在一起,渠道就更牢固了。但是这次呢,水冲开了将近两米多的大口子。淤泥一片一片地填在洼地上,经过十几天的日晒,呈现出那种看了令人脊背发麻的龟裂的纹道。除了这两米新堵上的,至今还看得出是一坨子一坨子的泥巴和一团一团的麦草堆积而成的渠坡以外,两端的渠埂完好如故,并没有马蹄蹬坏、马车轧过或者被地老鼠打过洞的痕迹。从阿西穆家走出来,伊力哈穆坐在这一截渠道的对面,观察、考虑了好久。偏偏浇水的那天,浇水的人是远近驰名的尼牙孜泡克。这也算是天赐良机。现在呢,据说,他和几个同伙上山搞自搂采贝母,已经有好多天不在家了。

    小说人语:

    好人的特点是恐惧与爱恋。越是爱恋就越是害怕自己所爱恋的东西受到损伤与毁坏。越是恐惧,就越感到自己已经和正在拥有的一切脆弱的平安与快乐是多么可贵。

    哎鸠鸡哞鸠鸡,就是这个发音也够滑稽的了。牛鬼蛇神,小小妖魔鬼怪,邪恶点缀了好的正常的人的生活,不然,你好我好他她好,你正常我正常他她正常,会不会有点寂寞呢?

    我不会忘记爱花恋花手拈着玫瑰、爱不释手的维吾尔大男人。

    按照阿西穆的思路,爱花迷花,这是与天堂的缘分,花儿,是我们从天堂来、到天堂去的通行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