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的父亲告诉我:“准备好,回国去。”

    我问:“回什么国?”

    他答:“苏联。”

    我今年二十六岁了,这二十六个年头里,他差不多说遍了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提过苏联,甚至没有说起过“俄国”,没有提到过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他的所谓回国,使我大吃一惊。您知道,我长年看水磨,很少参加政治学习。赫鲁晓夫大骂斯大林,我也是听磨面的顾客说的。但是,我的并不愚笨的头脑却可以判定一个情况,那就是说,如果苏联成了我的父亲的“国”,就不怎么像我的国。父亲心灵的冷酷正和我的心的软弱一样登峰造极。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能想象离开中国,离开伊宁市的金顶寺和伊犁河岸的马兰花,更不要说离开伊犁河谷的乡亲们。至于我的妻子,她对祖国的忠诚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无缺,清澈照人。她在我们的新房里贴上了从《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天安门广场的图片,这大概是父亲如此厌恶自己的儿媳妇的主要原因。半年来,他没有理睬过狄丽娜尔,狄丽娜尔也不与他讲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对父亲说:

    “不去!”

    “什么?”他火了。

    “到苏联去干什么?苏联那里有我的什么?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我是中国人……”

    “狗崽子!”他骂起来,而且扬言要杀掉我。我呢,也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后来,他一个人走了。

    以后是四月三十日的大风之夜,那天白天,地主婆子玛丽汗对我讲了一些讨厌的话。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风声之中我听到一种响动,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响声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我向那边走去,结果挨了一棒子。

    县公安局把我抓了去,我想:完了!还是玛丽汗说得对。我在县上蹲了五天,这五天的拘留生活,是我上的最珍贵的一课。公安局的同志严肃认真、实事求是,耐心地向我讲解政策,我亲身体会到,中国共产党办事是这样公正、合理、实实在在。我家里藏着小麦,本来我认为这是个有口难辩的说不清的问题。当我说明了情况并且提出了可作旁证的人的名单以后,县公安局痛痛快快把我释放了。临走的时候,他们和我握了手,教育我做一个好公民、好社员,并且说希望我协助把这个案件搞清楚。要我协助政府破案,这是上级第一次给我提出一项政治性的任务,这使我第一次意识到除了磨面和抓鱼以外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做,因为,我是中国的一个有权利也有义务的公民。我是兴高采烈地从县上回来的……

    但是,狄丽娜尔不理我了,她的眼睛哭肿了,她不听我的解释。她一个人搬到我那间小小的放工具和杂物的贮藏室里,睡在地上。我想,她这样做也是应该的。我没有主动向组织揭发我父亲贪污和私藏粮食的事情;我没有积极汇报木拉托夫的活动,我理应受到国家和人民——包括狄丽娜尔的处罚。

    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眼花。那架马车就是队里的,泰外库拉洪赶的那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拉托夫过去我们不认识。他不会说俄语。他在这里活动了十几天,到处跑,这个……我说不上他都到过什么地方。

    玛丽汗吗?这个……在磨坊里,她对我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将来,你会后悔的。”她还说了许多歪曲中国的对外政策和挑拨民族关系的话。

    我现在想什么吗?狄丽娜尔怀孕已经三个月了,不能让她这样苦下去,要不……你们和亚森大伯说说,让她回去。如果,我使她感到羞耻……

    廖尼卡哭了。这个虽然重视友谊往来,却从不参加社会生活,不介入政治事件的看磨坊者,这个聪敏的快乐的利己的但也是克制的俄罗斯青年呜呜地哭起来了。伊力哈穆沉默着。怎么办?相信还是不相信?

    一种经验世故提示他,在这种场合,最好说:“你们的这些我都听到了。我不大了解情况,你的问题我可以反映一下,研究研究。安心工作吧,不要胡思乱想……”冠冕堂皇,不痛不痒。但是,他不惯于这样待人和说话。

    那么,廖尼卡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参与盗窃的嫌疑吗?公安部门已经进行了审查并作出了结论。库图库扎尔说,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了犯罪,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犯罪。能不能这样论证一个人的犯罪嫌疑呢?如果按照这种论证方法,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要为了证明自己无罪而首先提出证据呢?是不是人人都是被告,都是嫌疑犯呢?

    但他是俄罗斯人……这又怎么样呢?

    会不会日后又揭露出他的新问题来呢?库图库扎尔说:“先放出来,以后需要抓起来再抓,这还不容易。”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被“抓起来”的准备,也就是说,我们的政权要做好随时把人“抓起来”的前期工作呢?不假定廖尼卡是罪犯,又如何谈得上“抓起来”呢?如果因为害怕日后廖尼卡或有可能暴露什么问题就先期加以怀疑、排斥和打击,这难道是公正的吗?

    最主要的是,对廖尼卡这个人,我了解不了解?群众了解不了解?他方才讲的话,和他二十多年来的表现符合不符合?

    要相信和依靠群众和大多数,要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这二者是一致的还是相互割裂的呢?如果因为要提高警惕就要怀疑一切人,结果,只能使真正的极少数的阶级敌人混杂在人群中,使阶级斗争的一个个回合,变成一笔笔糊涂账……

    伊力哈穆站立起来,廖尼卡以为他一言不发就要走了,他的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但伊力哈穆只是推开门,喊了一声:“狄丽娜尔妹妹!”

    从那间小小的贮藏室里,狄丽娜尔迟疑地走了出来。伊力哈穆让她进了屋坐下,她艰难地坐下了。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不在,现在,补着来祝贺吧,正像俗话说的,好话(好事)是永远不嫌晚的……”

    两个人呆望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为什么不祝贺呢?”他说,“你们生活得和睦,你们生活在太阳的光辉底下,生长在祖国的富饶美丽的土地上。忠于祖国的人从来不怕任何风云变幻。狄丽娜尔,为什么不倒茶来?廖尼卡,拿你的手风琴,让我们一起唱几个歌儿……”

    ……终于,手风琴拉响了。从小声的、试探性的单音渐渐变成了热情饱满的长声。从伊力哈穆一个人的轻轻的哼哼,渐渐变成了两个人、三个人的合唱。

    生命渐渐地回到了狄丽娜尔的眼睛里。热情,渐渐回到了廖尼卡身上。歌声越来越有力量……

    “廖尼卡和狄丽娜尔,祝你们幸福!”临别的时候,伊利哈穆拉住他俩的手,“祝你们即将来到人间的孩子幸福!但是,躲在小屋子里唱《黑眼睛》和《山楂树》的幸福是渺小的。如果时代的风雨冲毁了这种脆弱的幸福,这丝毫也不值得惋惜。为了我们这一代和子孙后代的真正的幸福,我们面前的斗争还很艰巨。让我们并肩战斗吧!”

    “我?并肩战斗?”廖尼卡问。

    “当然。俄罗斯族,也是我们多民族的伟大祖国的一个组成部分,再见,廖尼卡,你今天看磨坊是夜班吗?”

    “然而,您真的相信他了吗?党能够相信他吗?”狄丽娜尔怀疑地问。

    伊利哈穆笑了,他说:“只要你们相信自己。只要事实上你们无愧于人,又怕什么!”

    伊利哈穆走了几步,廖尼卡追了上来,他说:“谢谢你。”

    “不必的。”

    “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廖尼卡口吃地说,“今天下午,玛丽汗趁狄丽娜尔不在的时候到我家来了。她估计我这里是好人不来的地方,所以她就大胆地来了。她说,伊力哈穆回来了,因为乌鲁木齐和全国各地的工厂大批倒闭……”

    “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她不是卧病在家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没有苏联援助,中国的经济就会破产。她还说,我的处境很危险,狄丽娜尔也再不会被信任了,要想尽一切办法到那边去,最好把亚森大伯一家带走……”

    “这个老妖婆!你谈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如果我们批斗玛丽汗,你敢不敢当场揭发?”

    “……我从来没有在大会上发过言。”

    “那就学着讲一回吧?好不好?嗯,这是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呢?”

    “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廖尼卡的口气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这个这个,就是说,那个木拉托夫也去过玛丽汗的家,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个吗?”

    “就是这个。”

    看来,这第二件事,廖尼卡又不想谈了。廖尼卡不是声称自己的脑袋并不是愚笨吗?他的一些事情,办糟就糟在这个“并不愚笨”上。过急了,反倒达不到目的。刚才如果不提大会上发言的事,或许他不至于又把第二件事咽了回去。他伊力哈穆毕竟是阔别三年,刚刚回来呀,他的斗志昂扬,是不是太过分了,会不会其效果是适得其反呢?呵,他生活在一个何等斗志昂扬的时代!

    “那好吧。”伊力哈穆走了。在路过乌尔汗家门的时候,他看见库图库扎尔的老婆,胖胖的帕夏汗正从乌尔汗家出来。

    “帕夏汗大姐!您去看望乌尔汗姐了吗?”

    “啊,这个,我去借一件东西,顺便……”善于言辞的帕夏汗不知为什么话说得断断续续。

    “乌尔汗姐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啊,不太好……”

    伊利哈穆看了帕夏汗一眼。晚上还要开会,他来不及去探视一下乌尔汗了。

    小说人语:

    即使大是大非上紧跟反修大计也罢,写起俄罗斯族人来仍然那样多情和美丽。而且,小说人在伊犁乡村,也有过这样地骑着骑着自行车,突然蹿上来一个维吾尔大女孩的经验。呵,那突然的一跳,那唧唧咯咯的喧哗,那大笑后的突然无迹……请问,谁能摧毁生活?谁能摧毁青春?谁能摧毁爱、信赖和友谊?谁能摧毁美丽的、勇敢的、热烈的中国新疆各族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