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库图库扎尔点点头,说:“俗话说,世界对于手艺人来说是宽广的。我记得汉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说法。好好地干吧,我们不会亏待你。老包,我打算派两个年轻人跟你学徒呢。”

    “不行,不行。”包廷贵连连摆手,“我就是有这个毛病,和徒弟关系搞不好,如今年岁大了,脾气又坏,可没有那个精神带徒弟。”

    “只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刚才我路过加工厂,看到您挂的牌子。咱们大队目前还没有电啊,您怎么搞电焊呢?”伊力哈穆试探着问。

    “哈哈……焊接是转手活,有这样的活,我接过来,找别的地方去做,收手续费……”

    “别的地方?什么地方呢?”

    “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贵避不正面回答。

    “老包的门路多得很,郝玉兰又是医生,这是两位有能力的人呢!”库图库扎尔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推开门,叫道,“库尔班,我的孩子,喝茶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赤脚和泥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低着头,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个碗,慢慢地把馕掰成碎块,放在碗里。

    “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的儿子。”库图库扎尔指着孩子说。

    儿子?伊力哈穆一怔。谁不知道库图库扎尔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帕夏汗带过来的。女儿已经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苏去了。

    “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给了我们。从南疆带来的。”库图库扎尔低声说明。

    库尔班往自己的碗里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头喝茶。

    “你多大了?”伊力哈穆问。

    库尔班一声不响。

    “十二了。”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库尔班。库尔班仍然一声不响,也不接筷子。

    包廷贵和郝玉兰却根本无视库尔班的存在。他们俩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已经快要把肉挑光了。

    “不成人的,像个哑巴。”库图库扎尔替库尔班接过了筷子,“让你吃菜,听见了没有?”

    库尔班仍然没吃。

    “随他去吧,年轻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

    “书记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贵龇着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缝里的肉丝,他评论说,“羊肉哪能这样做?不放酱油,不放葱、蒜、姜、花椒、料酒,活活地膻死人!”

    “傻瓜!照他那个办法去做,哪里还有肉的味道!”库图库扎尔向伊力哈穆挤了挤眼,用维语骂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对包廷贵说:

    “好!好!下次吃饭请玉兰来掌勺。”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库尔班的拘谨,包廷贵的鄙陋和库图库扎尔的油滑给吃食里增添了一些讨厌的、难以下咽和消化的异物。好像馕上落了灰土、肉里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里掉进了苍蝇。喝完最后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捂了一下碗,表示已经吃够,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发呆。

    “瞌睡了吗?”库图库扎尔连忙搬下了褥子和枕头,放到伊力哈穆腰后,“就在这儿睡一会儿吧。”

    “我不睡,呆一会儿,我打算到庄子去。”

    说着伊力哈穆站了起来,往户外走。

    “去庄子?去庄子干啥去?”库图库扎尔紧紧追问着。

    “劳动。”

    “你昨天晚上才回来嘛!三天之内,你还算客人嘛。晚上等帕夏汗回来,让她给你做拉条子吃。”

    “谢谢,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社员大家……”

    “不,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再说,这个,下午我还想找支委们来开个会呢。赵书记说了,你要列席的。”

    “晚上再开,行不行?正是农忙季节啊。”

    两个人正在互相说服的时候,小花狗突然又汪汪汪地乱吠了起来。不等吩咐,库尔班起身去开院门,然后,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一个穿着一身灰褐色的、不清洁的西服,打着一条米黄色的有破洞的领带,须发微黄,面孔扁平的人。

    “麦素木科长!”库图库扎尔惊喜地叫道。

    “‘科长’云云,已经一去不复返矣,”麦素木用手在脸前一拂,“我是苏联侨民麦斯莫夫。”他自我介绍道。

    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什么怪事没有发生过?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县人委的科长麦素木同志,一夜之间变成了外国人麦斯莫夫先生。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变了,伊力哈穆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包廷贵悄悄地向郝玉兰使了一个眼色,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你说什么?”库图库扎尔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现在是苏联侨民麦斯莫夫。我其实是鞑靼——塔塔尔人。我不是维吾尔人。我的故乡在那边,在喀山……”

    “你……来干什么?”库图库扎尔问。

    “哎哎哎,这也是见到客人该问的话吗?你们维吾尔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还是你们的老上级呢,亲爱的库图库扎尔老弟!”麦素木的嘴里散发着酒气,好像跳着舞步似地走近来想用手勾住库图库扎尔的脖子,库图库扎尔躲避着。“管他是县人委科长麦素木也罢,苏联侨民、俄罗斯加盟共和国的鞑靼自治共和国麦斯莫夫同志也罢,我是你们的朋友、亲戚和兄弟。明后天,我就要回国了,今天到这里和老友们告别,这是一种文明,礼节,也是穆斯林的风俗习惯,再见了,愿你们对我满意……”

    库图库扎尔看一看麦素木,麦素木正作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告别的架势。他又看一看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不动声色。库图库扎尔转了转眼珠,努力稳住阵脚,对“麦斯莫夫”说:

    “如果您是为了礼貌前来告别的,自然,我也将有礼貌地请您进里屋去坐。但是,我要提醒您,您已经看见的,我正在和泥盖房:这可以确定无误地告诉您,我是中国人,我将永远在中国生活,如果您进行煽惑……”

    “废话!多么粗野!”麦素木在空中挥了挥手。

    “那么,请!”库图库扎尔拉开了里屋的门。

    “请!”麦素木做手势要伊力哈穆先进去。

    这个摇身一变,忘掉了祖宗的家伙究竟要干什么?他究竟需要什么?这是值得看一看的。伊力哈穆这样想着,微微一笑,缓步走进内室。

    “您是……”麦素木问。

    “伊力哈穆。您听到过的……”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对,伊力哈穆,对,很好。奥琴哈勒绍!”麦素木用拙劣的俄语说着“很好”,“我听到过的,去年我到这里来工作,听到过好多人说起您。”麦素木伸过手去,伊力哈穆没有理睬他。

    “是不是因为我取得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国籍,你们对我就抱敌对态度呢?这是不好的,这是要不得的,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而且,苏中两国是友好的。再说,世界上没有几个民族像鞑靼与维吾尔这样相亲近。”

    “您是苏联人?”伊力哈穆突然厉声问道,他的严厉的目光,正面盯视着麦素木。

    麦素木不由得低下了头,他说:“我……是的。”

    “您是鞑靼人?”

    “我……是的。”麦素木坚持着。

    “请您用塔塔尔语说一下:‘我是苏联人,不是中国人。’”

    “我……我……您这是什么意思!”

    麦素木伸出两只手,好像要抵挡伊力哈穆的袭击。

    “哼!”伊力哈穆轻蔑地一笑。

    “我去搞一点菜来。”库图库扎尔说着要走。

    “不,您不要走。”麦素木对于留下他单独和伊力哈穆在一起感到无比恐惧,“如果有酒,请您按照待客的礼节给我倒一杯吧。”接着,他转向伊力哈穆,“随您怎么看吧,我来告别是为了友谊。”

    “和谁讲友谊?和一个真正的中国的南瓜犹言“傻瓜”。,一个冒牌的苏联朋友讲友谊、讲国际主义,这不是逗乐子吗?这不成了演活报剧了吗?”

    库图库扎尔拿出酒瓶,给麦素木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告诫他说:“作为主人,我再次要求您在我的房子里,不要再说告别这个题目以外的话。”

    “好,好!为了健康!祝我一路平安!请记住:一个伟大的国家永远关怀着新疆的维吾尔人。”

    伊力哈穆陡然哈哈大笑,使刚刚举杯欲饮的麦素木吓了一跳。伊力哈穆指着麦素木笑道:“唉,朋友,伙计,您这是说什么哪?您别装腔作势好不好?您这到底是要干啥?走,就走吧。您是谁?您这是打算代表谁来说话?您喝多了?我们可没有喝。”

    “多么不文明的喀什噶尔人苏联中亚地区的某些人常将维吾尔人称作喀什噶尔人。,”麦素木把酒杯又放到了毡子上,故作镇静地说,“对对,我代表不了苏联,代表列宁的伟大国家说话的是尼基塔·谢尔盖……”说着,他又拿起了酒杯。

    伊力哈穆大笑起来:“你说赫鲁晓夫吗?您见过他了……去他的吧。”

    “您敢说……您是……”麦素木再也吃不住劲了,他的手抖颤着,酒从酒杯里溅了出来。

    “我是伊力哈穆,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听到了毛主席的名字,麦素木的酒杯落到了地上,酒洒到了毡子上,变成了滚动着的一粒粒水珠。

    “你们这些可怜的萨尔提萨尔提,原意为商人,后成为维吾尔人的一个绰号,含有贬意。,你们这些野蛮的喀什噶尔人!无知的缠头!你们没有小汽车!你们没有民族自尊心!看看你们有多么贫穷……”

    “请你离开我的家!出去!从此,我再也不认识你!”库图库扎尔喝道。

    麦素木站起来,伊力哈穆向前走上一步,面对面地对他说道:

    “你也有资格谈论民族自尊心?你现在连说话都想尽力学一点俄罗斯的味道,还学不像!你那个塔塔尔语还没有我说得好,却一心想冒充鞑靼人,您这是出什么洋相啊!看看你这身打扮!还有你新起的名字,麦素木啊麦素木,哪里来的‘莫夫’!至于其他同志,他们在过去由于环境等原因,给自己的名字加上了斯拉夫式的词尾,那另当别论。可你呢,你是临时伪装,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这个连自己是维吾尔人都不愿意承认的逗人笑的小丑,居然谈什么民族自尊心!从你的发音、长相……我可以断定你根本不是什么塔塔尔人!你敢再用塔塔尔语说一遍我是塔塔尔人吗?你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吃了中国的茶和盐才长大的,你在中国有无数的亲友……我们维吾尔族人民,只有在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才获得了尊严和地位,开始了光明幸福的新生活!如果你确实具有苏联国籍,当然可以回国,我们也可以接受你的告别。如果你想去,而苏联那边也打算接受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您别再演戏、再出洋相了行不行?唉,麦素木兄长啊……”

    麦素木面红耳赤,嘟嘟囔囔地向外退去,库图库扎尔也大声喝道:

    “滚出去,无耻之徒!”

    “等一等!”伊力哈穆上前一步,走到了麦素木的前面,“您还谈什么国际主义、苏中友好呢。好,希望你到了那边能跟旁人友好。可是如果您那么喜欢装腔作势,即使到了那边,也要被那里的老百姓厌恶!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麦素木两眼发直,突然,他跑到院子里,像一只吃了过多的咸鱼的猫一样,不停地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然后一个踉跄,他夺门就跑,好像有谁在后面追逐他一样。

    小说人语:

    有戏、有哏、有板眼。咣咣咣材——材……令人想起鸠山与李玉和的对话来。久违了,那些威武雄强的锣鼓点、急急风。长存矣,人的形形色色、碰碰撞撞、仪姿万方、丑态百样!

    中国这边称之为塔塔尔,俄罗斯那边的俄语表述则被中国人译为鞑靼,首府是喀山,它与莫斯科、彼得堡并列为俄罗斯三座文化历史名城。鞑靼人从族裔上说与中国的塔塔尔相同,但那边更多的人是使用俄语的。有许多着名人物在喀山呆过:普希金、托尔斯泰、高尔基、列宁、夏里亚平(男低音歌唱家)……新疆的民族分布丰富多彩,闹热红火,趣味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