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遇

    作者有话要说:

    

    那太监见范安接了旨,便高高兴兴地回去归旨,给他留了四个随从,交待他次日便起程。

    范安一夜没睡,但次日那四人已替他备好了马车,扶着他从床上起来,帮他收拾好了细软,范安还犹豫着,那四人却已将他驾进了马车,日月兼程地往长安去了。

    范安在进京的途中逃过三次,都被这四人堵了回来,他要是一个人还好,但带着两个儿子,能逃到哪去呢,叫他撇了两个儿子撒手不管,也不行阿。

    午时休息的时候,范安站在河道旁边发呆。护送他的那四个武侍走过来,在身外一丈处绕着坐下啃馒头。自从前几次范安玩了几次失踪后,这四人对他就多了几个心眼,生怕他一时离了视线又出了什么岔子,这几日几乎是寸步不离,连上茅房都在门外候着。

    范安站着站着,突然冷不丁一头栽了下去,旁边的侍从只听啪然一声水响,抬头看时河边的范安已没了人影!那四人大惊失色地跑到河边,为首的二话不说就栽进水里,幸得绕城河的水不急,那人三两下就把范安给捞上来了。

    四人将范安在地上放平,他的两个儿子从马车里出来,呆呆地站在车毂旁看。

    那四人将范定翻趴在自己膝盖上,在他背上使劲拍了几下。范安还想装死,奈何那武侍的掌劲实在凌厉,他要是再不醒过来,内腑要被拍碎了。他心里苦涩无人可说,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又要哭了出来。

    四人一脸不忍地看着范安,问大人你这是何故?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又哭什么?

    “我刚才在马车里睡觉,突梦到我死去的父亲,他说我这不适合做官,要让我回去种田教书”范安道,“他还骂我,说我该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四人听了,嘴里安慰着范安,说梦是反的,大人如今做了这么大的官,换了哪空父母不高兴?令尊在天有灵必然也是欣慰不已的。心里却想着赶紧将这范大人送京了事,如此一哭二闹三跳河,指不定明天又要耍出什么花样来呢。

    这四人紧紧照看着范安,连夜赶路进了城,在次日天明到了尚书府。

    府里的丫鬟随从一应俱全,早做好了准备要迎接新官上任的范大人了。范安下了马车,牵着两个小儿子,一步步地进了大门。

    他走过庭院,善堂,官厅和绣楼,被一众翠摇朱颜的奴婢扶着走在这红墙黛瓦之中,本应飘飘欲仙人生得意之时,而他却冷汗直冒,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这情形,好像被黑白无常牵引着往地狱里去似的。范安回了回头,身后重重漆门深重肃冷,一望竟看不到出口了。果然是侯门一入深似海,范安想:他这是回不了头了么?

    范大人新官上任第二日,刑部尚书府便门庭若市了。各路官员顶着各种名义要来“见过范大人”,那大门口都被官轿和见面礼堵得挤不进人了。

    范安心情不好,命人关上大门,自个一人躺在床上,任凭家奴来报某某大人在门外求见,一律称病回绝了。

    那些人在大门外侯了两天,始终也没见到范大人的玉面,最终也就悻悻而回了。

    这些见风使舵,趋利而来的官员都低他几品,范安当然可以不见,回头指不定还能落个清正不阿的好名声。但有一人的面他却怎么也避不了的,这人便是当今圣上,一纸文书将他提携至此的人。

    按照惯例,新官上任三天后当主动请见,只有由皇帝亲授了官印,才算正式交接了职位。

    第三日清早,家奴早早就替他备好了马车。范安进了皇城边走边抬头看,这雕栏玉砌的皇城,他从小看到十七岁,自父亲贬官后,便再也没在别处见过这样繁冗奢华的风景。如今重现在他面前,却没有一丝亲近之感,这皇城庙堂,仍如他离开时那般泛着金色的冷光。

    他由人引着进了御花园。指引他的宫人说皇上正在风灵亭里下棋,到了月洞门前,叫范安站着自己通报去了。

    范安远远见着那着明黄常衣的人倚在亭中,与身旁的太监说说笑笑。那宫人通报了几声,那皇帝便往月洞门这边看了一眼,此时宫人得了命小跑过来,说陛下让大人过去。

    范安心中嗵嗵直跳,往事种种突然翻涌起来。

    引路的太监将范安领到亭台下,细着嗓子说陛下,尚书范大人到了。范安上前两步,撩了袍扑嗵跪了,道:“臣范南江见过圣上。”他行着大礼,额头抵在手背上,却不敢抬头。

    “南江来啦?”皇帝的声音沙哑着,并没有想像中的肃冷刻薄,“此间不在銮殿,不必拘礼,起来吧。”

    范安不想起来,但那皇帝竟然起了身,亲自过来扶他了!皇帝的手触到范安的手背,范安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地起了身,垂首站在一边。

    “听说你改了名,现在名唤范安了。”刘熙叹了一口气,突道,“当年苏自清一事,你可还在怪朕么?”

    范安低着头道:“臣不敢。臣只知身在朝庭,当誓死为陛下效忠。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天理之道,君臣之信。”

    皇帝听他说话笑了几声,范安听不出他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抬眼只见皇帝斜倚在华椅上,伸出手指对自己点了点,长叹道:“你呀……说话到底是变了。我不记得你年少时,与你父亲大不相同,意气风发,口齿伶俐地很,十几年不见,你怎么反而变得如此谨慎胆小了。”

    范安微张着嘴,其实是有千言万语的。但他却说不一个字来。皇帝看他垂首站着,体态甚是拘紧,便也挥了挥手,轻道:“算了算了,你去吧。”

    此时亭中一蓝衣太监走过来,刚一葵纹锦面的黄轴交给了范安,道:“范大人,这是敕书,拿着这个到吏部领印,以后大人便是刑部的新尚书了。”

    范安接了过来,直直一跪叩首道:“谢主隆恩,臣告退。”说罢撩了袍衣,几步连忙退走了。

    范安退出月洞门慢慢往回走。他脑中千头万绪,想到当年你亲被贬之时的落魄,想到当年苏自清午门被凌迟时的惨烈,又想到范平秋临终前给他和嘱托,这些痛刻骨铭心,十年过去,他已极少想起,如今在这御花园中,竟翻江倒海般涌现出来,几乎要令他窒息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道圣旨,决人荣辱成败,这便是刘熙掌下的庙堂,是非对错,一言凭定。范平秋不肯让他入仕,未尝不是因为恨着刘熙。

    东风吹送,满袖盈香,范安慢慢走着,脚步一浮突然一头栽倒了!他这一跤摔得极重,好似整个骨架都散成了碎渣拎不起来了。

    范安在地上趴了一会才回过气来。他慢慢挣扎着,两手扶地正要撑起腰来。

    此时突然一双手,轻轻抓着范安的胳臂一起,将他扶好了。

    范安开始以为是这宫里的太监,刚想说多谢公公,抬起眼来却连忙闭了嘴。

    来人黑紫袍服,身织烟峦,透着一股冷肃高清之气。抬眼间与范安四目相对,一双单凤眼明如黑玉,锐如寒刃,堪堪在范安脸上扫过,令范安过电般颤了一下颤。

    “这是都察院御史李大人。”此时他身后的太监走上来道:“范大人,见了礼吧。”

    都察院行百官审录之事,掌宪纠察,眼前这位御史大夫生得一双好眼,睛目如刀,猝不及防一刀猛进范安的心口,令他浑身冰冷,一时呼吸不能。

    园中春风萦玉,吹乱了范安的头发,范安看着面前的人一动不动,旁边的太监瞧他的模样,催促道:“范大人你怎么了?快见过李大人啊。”

    范安惊醒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敕书,执在手间拱手做了一礼,道:“下官范平秋,见过……见过李大人……”他说到‘大人’两字时,园中西风吹过,带起一片虎刺梅花瓣往他面上扑了过来,开玩笑似的正落在范安口中,令他噎了一噎,舌头忍不住打了个结。

    眼前站着的那人似没见过他这般模样的人,一时忍不住抿起嘴角,眉宇漾了浅笑。

    荷净凉生,石冷风清,这人容色如玉,笑瞧着范安,令范安一颗血淋淋的心飘出胸口,跟着满园春风翻飞舞动起来了。

    “刑部新任尚书范平秋是吗?”这人竟伸手替范安拣下了嘴角的梅瓣,道:“学生改天定登门拜访。”他说话间慢慢淡去了笑容,那笑眼又成了冷凛不动的寒石。说话间已绕过范安走过往远处走去了。

    人说一见钟情,讲的就是此番际遇。范安在龙阳之好,但三十年未曾倾心于一人,直到今日,在这皇城庙堂。

    这就是命,千手百臂不能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