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丁忧

    作者有话要说:

    丁忧就是祖制,具体说来,是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

    范南江见人走了,走过去使劲拉了拉铁索,可惜他一介书生,没有力拨山兮的气力,怎么弄也弄不开那铁链。他扶着栅门定了定神,回头看了一眼范平秋,安慰他道:“父亲不用担心,既然官兵来了,我们肯定能得救。你是大宣的刑部尚书,若在阎王嘴死了,岑山的知县也要落罪,他不敢不救我们。”

    范平秋抱着孟氏,低着头喃道:“是我害了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进亦赶考,若我不进京赶考,就不会中榜,不中榜,就不会入仕,不入仕,你就不会死……”

    范南江走过去将母亲倚在墙上,说父亲你别说了,不是你的错。

    他拽紧了范平秋的手心,听得门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手心都冒出了冷汗。此时那地牢的木门突被一脚踹开,那刽子手满身鲜血地走了进来。

    “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害得民不聊生!如今我们做了土匪,还不肯放过我们!今天大家要死一起死!”那人手拿着银面大刀,抡起一刀锵地斩断那铁链,进来二话不说便往范南江斩了过去。

    这情形谁会引颈就戮?!何况还有杀母之仇!范南江险险躲过他一刀,冲撞上去与他扭打起来,这刽子未料得这书生竟敢反抗,踉跄间竟仰摔在地,他手拉过范安顺势将他压在身下,压过刀刃往要把范南江的脖子给銏了。

    不想此时脑后砰地一声闷响,那刽子手往后一看,竟是范平秋拿了块牢中的石头在砸在脑袋,他猛喝一声,起手拿马往后一划,那范平秋被一刀割伤了肚腹,往后仰摔了出去。

    “你这老不死的!”他站起身来想先将范平秋杀了,不想范南江从身后抱住他,双手绕过他的脖子将他的胳臂给箍住了。那范平秋见势上去,尽全力踹了他一脚,那刽子手猝不及防又仰跌下去,他手里的刀柄正被范南江反握着,这一势下去正对着自己的肚心,两人仰跌下去,那刀刃嘶地便刺穿了他的身体。

    范南江半身被垫在那刽子手身下,范平秋以为自己的儿子也被刺穿了,嚎啕一声连忙上去将他拖了出来。所幸范南江身子劲廋,那刀没伤着范南江。

    范平秋松了一口气,转身将那刀面从那郐子手身上拨出来,又往心口狠戳了几刀,那郐子手挣扎着还想站起来,但只支起半个身子,便口吐鲜血又倒了下去。

    三人厮杀的功夫,牢墙上的火把掉了下来,火星溅在干草堆上着了火。范南江慢慢站起身来,道:“着火了,快出去。”他说着起身来拉范平秋,两人扶持着走了两步,才出牢门,范平秋却猛地又扎到了地上。

    范南江喊了一声父亲将他翻转过来,烟火之下,才看到他的肚腹被划开,已有肠子混着血水流了出来。

    “我活不了了……”范平秋握着范南江的手道,“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你唠叨了一辈子了,想说什么我都知道!”范南江拖着他的胳臂,准备往梯口出去,范平秋却一把拉住了他:“我就剩几口气了……你听我说……”

    范南江痛极恨极怒极,斥道:“你说!”

    “你答应我……这一辈子不入仕,你出去以后,找个地方落根,我知道你喜欢男人,但以后要记得改了……你已经二十有七了……娶个正经的娘子,给我生个孙子……”范平秋道,“你发个誓给我听……”

    范南江欲哭无泪,想说父亲,若那圣旨是真,我不入朝为官,是为抗旨,是要杀头的。我死了,谁来给你生儿子?

    范平秋生逾花甲,脑子已经糊涂了。范南江此时看着他,却又怎么忍心在此时与他说道理。“好……我范南江发誓,这一辈子不会入朝为官,若有违誓言,令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他此时只想着赶紧顺了他的意,好让自己抱他出去,“满意了吧?”

    范平秒睁大了眼睛看他,临时都被他气得不行:“你这……你这……混帐东西,我被你气了一辈子……”他喃喃了几句,身体一僵,便再没了气息。

    范南江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他追悔莫及,抓着自己的襟口恨不能不头撞死。

    此时那梯口被人猛地撞开,有人探身进来,挥了挥牢里的火烟,与范南江四目相对了一会,问:“两位可是进京上任的范大人?”

    范南江心中一阵天翻地覆的悲凉,道:“现在只剩一位了。”那人闻言愣了一愣,招呼人进来将范平秋和孟氏的尸体都抱了出去。

    范南江出了地牢,瘫坐在尸体旁边一语不发。片刻之后有一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那人灰袍黑靴,,半身练甲,原来是附近的城内护军。这些杂牌兵不是由朝廷招募,早年战乱时由县府自招做安护之用,人数不多,但凶悍却不比正规军差。他走过来对范南江拱手,说:“小的陈铭,此番来迟,望大人恕罪。”

    范南江看了他一眼,想说我不恕罪,凭什么要我恕罪,你巴不得你们全给我二老陪葬。

    “范大人与我进京上任路过此处,被土匪劫了丢了性命。我们倒楣我也认了,但你督护不力,是失职之罪。”范南江道,“重则斩,轻则黜。你们出身内军武侍,却护不得朝廷命官的周全,论罪当免。”

    众人相觑了一会,范南江对朝廷刑律,官阶体统都成竹于胸,一夜之间没了失了双亲,说话难免咄咄逼人。这人以前在京城任过刑部侍郎,玩的就是律令刑法、徒隶按覆的手段,这事若真追究起来,把气撒在这群护军的身上,哪天跪在刑部堂下受审,所受之苦岂是可以想像?

    那军官眯眼看着范南江,心中已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若这范家三口全死了,一把烧个干净,回去复命便说没有地土匪窝里见到范大人,死无对证,倒没了失职之罪。

    “好在我大难不死,也是你们的功劳,虽有过失,但将功补我,我应赏你们才是。”范南江突然又道。

    他以前做过官,难道不知道这人眼里的心思?

    那军官才哈哈笑了出来,说不敢。他招呼几个士兵过来,说你们扶范大人下山去。

    下山的路到处都是土匪的尸体,范南江一路走着,只觉得目眩神迷,他本怕血,如今看着这一路的断胳臂断腿儿,又想起死去的父母,几乎就要昏倒了。

    旁边的人道:“范大人,你可走仔细了。小心别摔着。” 范南江问:“这寨里的人可都死了?那几个土匪头子呢?” 旁边人答道:“活捉了七八十个,捆着押在山下了。小的这就领大人去看。”

    山下果然押着七八十号人,被长矛制着跪在石地上。其中还有五六个女人。最近跪着的就是那劫他们的三当家,范南江一步步走了过去,他在那人身前站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全身因痛恨而颤抖。

    不想那三当家抬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大骂了声“狗官!”,竟是站起飞扑了上来!龇牙咧嘴地要来咬他,幸得他双手都被绑着,动作不畅,旁边的佩刀卫兵喝了声大胆,抽刀便斩,那三当家有脖颈被斩断了一半,鲜血喷出来酒在范南江的襟面上,令他全身一抖。

    范南江也惊愕了,他不明白他与这人无怨无仇!这人怎么能这样恨他!!难道只因他是一个官员吗?!难道就没有人相信会有清正的廉明的人!到底这世间的贪官于你有何深仇,连杀了他的双亲都不能解恨!!

    范南江闭了一会眼,问:“陈大人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那人弯腰拱手道:“先押回去,入了县牢随大人吩咐便是。”他道:“大人若要凌他三百刀,小的保证决不会少一刀让他死,我们县里的处刑人可一点不比京狱里的差……”

    范南江转着看他,说好的,你可记得你说过的话,我要这些人,全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说完这句话,山上一阵燥动,有十几个步兵从寨子里结队而出,听一人喊道:“这儿捉住了一个孩子!”

    话音刚落,那土匪里已有一人按捺不住冲了上去,大声道:“小周!小周!”

    范南江定盯一看,喊人的竟是那群土匪的大当家,想必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官兵搜查时不知藏在何处,现在被人搜了出来。

    父子情深,旁边三四个官兵竟都按不住这大当家,范南江旁边的卫兵冲上去,好一顿折腾,才将他的头给摁到地上了。

    那抱孩子的人卫兵走近范南江,压低了道:“大人你看,好像才满月。”他见范南江不说话,又道:“大人若觉得心底有气,不如亲手摔死了这孩子!报了这杀父之仇!”

    范南江被他说得心底一阵冷颤,如被抽空了心血愣在原地。

    “不要!!我求求大人你了!别杀我的孩子!”此时从土匪群里跑出来一个女子,乱发褛衣似要跪倒在范南江面前。他旁边的的卫兵见她冲撞过来,不由分说拨刀一划,那女子便在她面前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范南江斥道:“够了!!”他看着那女子倒在血泊中,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陈铭。

    “本官在此求陈大人网开一面。”他站着给陈铭行了个大礼,道:“将这小儿交予我,便当从不曾在此山见过。子曰君臣于民,当怀父母之心。我以后便是这小儿的父亲。多谢陈大人今夜搭救之恩,救了我范家儿子的性命。”

    陈铭做事不像京城军将那般死板,又是常年远离京城的人,自主决断惯了,一两条性命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范南江这一遭,本欲落罪于他,正愁找不到机会讨好呢,当下便爽快道:“好,小的全听大人的。”

    范南江将那孩子压在心口,抱着往山下走了下去。

    他安葬了父母,七日之后,入京面圣,言:圣意恩泽,铭感五内,但丁忧之制不可违,愿回乡守孝三年,再虑刑部侍郎之职。

    此乃天理,无人可违,范南江辞去了侍郎之职,重回岑山。

    三年,足够人们忘却了他。这圣上能想到范氏,是趁着苏自清平反一案,三年之后,他范平秋与范南江之名还有谁会惦记,也好,便如誓所言:此生潇潇遥遥,不进庙尚,不入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