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太白城内人心惶惶, 外有道门围攻,内有金碑破碎,还有一群互相攻讦不休的鬼魅, 穹顶雷霆滚滚, 城中乱象丛生, 谁都知道太白城大难临头了。孟长青当众镇杀了那几个私自逃窜出城的恶鬼后,城中消停了一段日子,然而也仅仅如此了。原本热闹的大街上一片死气沉沉,仿佛是一城人都在等死, 一开始的恐慌在经久的沉默中逐渐变成了麻木, 大不了就一起死,全死了算完!

    他们心中开始怨恨孟长青, 孟长青许诺他们一条康庄大道, 可这是条绝路,若非孟长青, 他们原不必在此等死, 再差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有人还记得孟长青当年收留他们的恩情,但过去的事情很容易忘记, 当下的危机却是近在眼前,面对头顶的滚滚雷火,绝望和压抑如黑暗中的潮水般扩散。

    人心一旦散了, 所谓的太白鬼城就如同一盘散沙。

    孟长青知道这一切,他什么都知道,这群鬼当着他的面一个字也不说, 但是他心中清楚。他们在怪他。

    孟长青一边修补幻境抵挡道门的天雷,一面在试着修补那几块金碑。果然在金碑破碎的七日后,城中出现了恶煞,白瞎子和孟长青第一时间赶到了,那恶煞已经吞食了十几个恶鬼,正朝着城外奔去,在即将冲出封印的时候,被孟长青一剑劈死在城楼下,化作了一阵雾气。

    太白城再经不起一点的恐慌了,消息立刻被封锁住,几个幸存的鬼魂被带到了城东的一条巷子中。他们大多是城东的恶鬼,来的时间也早,他们煞白着脸问孟长青,“道长,白老,这是……真的要大祸将至了吗?”

    孟长青与白瞎子都没有说话,终于,孟长青开口道:“会好起来的。”

    几个恶鬼已经意识到此事不同以往那些小打小闹的危机,但是孟长青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们仍是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他们是最早来到太白鬼城的一批恶鬼,他们相信孟长青,哪怕近日流言汹汹,他们仍是相信着这个最一开始带着他们来到这座古城的年轻道人,相信他不会抛下他们,相信他说过的那句话,“道者平天下不平之事,怜天下可怜之人。”

    就在孟长青与白瞎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鬼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着孟长青道:“您辛苦了。”

    孟长青微微一震,回头看去。

    那是个老妪,看着身材很是矮小,一双浑浊的眼望着孟长青。

    孟长青眼中动了动,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

    金碑林中,孟长青慢慢地摸着那几块破碎的金碑,头顶仍是有雷火一道又一道闪过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抬头看了眼,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渡出大量的修为抵抗雷火,他修为再高,也禁不起这种日复一日的磨耗。

    白瞎子问孟长青,“你打算如何?”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内忧外患,内忧是金碑破碎煞气横流,外患就是道门的围歼,白瞎子算了很久,没算出个所以然来,只盼着孟长青能出主意。他问道:“你之前说你有办法对付道门?”

    孟长青道:“幻术说到底是由人心所化,人有七情六欲,幻术于是变化无穷,这世上最简单的幻术每一个人都会用,那就是梦境,哪怕是毫无修为的凡人都能够做梦。”孟长青看了眼白瞎子,“《符契》中记载了一种无名幻术,把一个梦境比作一块青石砖,堆千万人梦境于其中,能够建造隔绝外界一切的庞大幻境,人一旦踏进一步,会立即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据说连道门金仙都走不出来。”

    白瞎子立刻道:“那若是能够铸成这幻境,太白城将再无人能够踏进一步!”

    孟长青点了下头。

    白瞎子脸上的惊喜之色还未褪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幻术你会吗?”

    孟长青的脸上有一瞬而过的默然,然后他道:“我可以试试。”

    白瞎子全然陷入了惊喜中,没有注意到孟长青神色的轻微异样,他对着孟长青道:“那你即刻开始?”

    “这幻境需要大量的梦境作为基底,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上哪去找这么多梦境。”说着话他把一块碎开的金碑放回了原处,“鬼是不会做梦的,而如今太白城又被封了。”

    白瞎子神情有些僵住了,“这……”

    孟长青回过头望着白瞎子道:“你也别急,这三年来我布在城外的幻境也不少,我这边撑着,道门中人至少这一个月之内进不来。与其担心道门,还不如担心下眼前这城中的乱象,金碑一碎,城中已经有鬼变成恶煞,若是蔓延开,恐怕半个月都撑不下去。”

    “这金碑也不像是邪门的东西,我算过了,这东西好像和道门颇有渊源。”

    孟长青低声道:“的确是道门的东西,所以我打算回玄武藏书阁看一眼,查查有没有什么记载。”

    白瞎子一下子看向孟长青,惊诧道:“你若是走了,这门外的道门修士还有这天雷怎么办?”

    白瞎子立刻就做了判断,孟长青决不能走,若是他走了,谁去挡着这些风雷,届时城中所有人会顿时散做一盘散沙,一切都会随风而倒。白瞎子道:“你绝不能走!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孟长青摸着那块金碑,白瞎子说的他也明白,过了很久,他才抬头看向远处,风过之境,草木黄沙。他想起了一个人。

    三日后。

    玄武,一个人坐在崖上,看着手中的信,他一读到底,然后他将这封信折了两折,手中有火焰冒出来,那封信嗤一声化作了飞灰。他抬头看向山外,玄武山脉连绵不绝,大海云雾汹涌,有大浪拍岸。

    孟长青上一次去玄武,他第一个去找的人不是李道玄,他先去了一趟药室山,原来晒满了药草的草堂空无一人,药篓随意地扔在院中。药室山上的弟子都换了新面孔,提起陶润春这个人,都是一头雾水地追问“谁?”

    当年北地邪修祸乱震惊了半个道门,闹得人心惶惶,是孟长青亲自去北地将陶泽带了回来。陶泽回到玄武之后,跪在三位真人面前告罪,但他告的不是北地之罪,而是清阳观之罪。

    清阳观灭门那一日,有人杀了清阳观道士,而陶泽在乱中打碎了封印,放出了恶灵,清阳观众人已死,恶灵无人照管,最终恶灵窜到了江平城,江平城十多万百姓丧生,灵脉一夜绝尽。

    十多万条无辜百姓的性命啊,陶泽一直在想,若是他当日打碎封印之后不是怕惹祸上身跑了,而是回去查看一眼,兴许这一切的悲剧就只是停留在姑射山,江平城的百姓或许不会死,孟长青也不会去动手杀人。

    他告罪的时候只是一味说“我怀疑”、“我觉得”,他总是抱着点希望,当日放出恶灵的是那屠灭清阳观的邪修,而不是他。

    玄武派人去查了。

    他并不知道这种事还能够怎么查,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他试图重现清阳观弟子的记忆也失败了,或许是痛苦挣扎太久反而麻木了,有时候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竟是生出点庆幸,若是一直没有定论,那这一切就该那邪修干的,和他并无关系。他自己都觉得想笑,到最后一刻他都还在逃避。他这一生都在逃避。

    日子仍是照常过,他从那之后和外界就断了联系,安心在药室山翻着药典,直到出事的三月后,玄武忽然下了一道命令。药室山弟子陶泽,即日起从玄武名册上除名。

    他当时正在草屋中按着药典配着草药,猛地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药草哗一声摔落在了地上,脸色煞白。

    他的父母是玄武剑修,战死在乱野,用性命护住了许多修士与百姓的性命。先人的血迹还在碑文上清晰可见,玄武没有杀他,只是废了他一只手,逐他出了师门。他没有任何的挣扎,全然认罪,右手根骨全碎,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直到他被带出玄武山门,途径玄武百字碑的时候,他才猛地发疯似的嚎叫起来,“不!我不走!”那凄厉的吼声整个山外都听得见。

    他死也不愿意离开玄武,他宁可玄武杀了他,他也绝不离开玄武一步。他跪在两位真人面前求饶,不停地磕头,眼泪全部滚下来了,他对着自己的师父认错磕头,右手的血几乎将袖子都染得猩红。

    玄武百字碑中,两块碑文上的字还清晰可见。谢仲春与南乡子谁也没说话,他们认识陶泽的父母,陶泽的父亲是谢仲春的师弟。凄厉的嚎叫告罪声中,恍惚间,先人一剑出鞘,依旧是熟悉的样子。

    最终,陶泽留了下来,除名之后已经算不上玄武弟子,他自愿一生在玄武平来峰学医修道,从此不再那断崖踏出一步。

    平来峰隔绝人烟,原来就是一座荒山,背对着一座断崖。陶泽上山前,他跪在了李道玄面前,他恳求李道玄不要告诉孟长青当日江平城之事是因他而起,“他义父义母都死在了江平。”他是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在山上这些年,我朋友不多,他算是一个,我不想他也看不起我,还望真人成全,若是他问起,只说我已经离开玄武。 ”他说着话低下头去,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李道玄答应了他。

    陶泽上了平来峰,从此潜心学医,平来峰上只有他一个人,这些年外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情。在收到信之前,他一直以为孟长青早就已经回了玄武,这两年都该是玄武响当当的大人物了,正是最器宇轩昂的年纪,又是李道玄唯一的嫡传弟子,要多少风光就该有多风光。

    直到他看完了这只草扎的蚱蜢送来的信。

    吴聆死了,孟长青成了邪修,吕仙朝痴傻了,谢怀风死了,吕素也死了。

    诚如那句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在山中的这两年,世上的变化何止天翻地覆。

    看完了信的陶泽呆坐在断崖上许久,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

    太白城。

    白瞎子在算这场劫数,他反反复复算了很多次,都是大凶,一时也是无奈。他回头问站在城楼上的孟长青,“你确定你那师兄会帮你吗?”他以为玄武与孟长青早已恩断义绝,当日在城中,连李岳阳眼中都有杀意一闪而过,玄武的态度可见一斑。

    孟长青望着远处,梦境光怪陆离的,有紫色雷电在其中炸开,一墙之隔就是无数道门修士,许多都曾经是他的同道。孟长青没有回白瞎子的话,在他的手中,金色灵力和煞气回旋不息,城墙上的风忽然猛烈起来,他一身玄黑色衣袍连带着衣领全吹了起来。

    白瞎子看着孟长青那副样子,也没法继续问了。

    两人就这么在城墙上等了多日,这些日子城中煞气已经开始集聚,越来越多的恶鬼开始化作恶煞,消息快封不住了。

    白瞎子告诉孟长青,“不行,得另外想办法!”

    他话音刚落,孟长青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看向一个方向,他站了起来,手中的灵力迅速催动。

    白瞎子早就换了具能视物的身体,他也顺着孟长青的视线看去。

    一个身影慢慢出现在了风暴之中。

    那是白瞎子第一次见到陶泽,据说那就是孟长青的师兄。他在等待消息的这些日子里,也听孟长青提起过陶泽,听上去并不是个非常靠谱的人。可是他真的见到了陶泽,却发现这人的样子和孟长青描述的相去甚远。孟长青描述的那个少年,放肆无忌,可眼前出现的这个修士,却是意外的非常缄默,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穿了件很普通的蓝色衣衫,右手不经意地负在身后,一整个人看上去文静而温和。

    陶泽也看见了城墙上的孟长青。

    孟长青的视线早就已经定住了,他心中说不上来的震惊,按着城墙的手缓缓地攥紧了,他原以为陶泽若是愿意出手相助,会将查到的消息寄给他,他其实也并无把握陶泽到底会不会帮他,这几年他们并无联系,他完全没想到陶泽竟是会亲自来到太白城。

    师兄弟两人自从北地一别多年未见,再见面却是今日今日的场景。陶泽的眼神平平淡淡的,孟长青则是一言不发,当年说的豪言壮志跟个笑话似的,就这么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别提,什么都别提。

    城门缓缓打开了,陶泽走了进来。

    面对面的时候,陶泽看了孟长青许久,说了第一句话。

    “你怎么落到今日这地步了,孟长青?”

    一张口还是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少年无忌。

    作者有话要说:  会死,马上就死,活不过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