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 自从孟长青与吕仙朝在太白城露过一次脸后, 便失去了踪迹, 道门议论纷纷的,恍若投石入水惊起千层浪, 可再大的风波也有平息的一日。
孟长青与吕仙朝再没了踪迹, 恍若人间蒸发, 眼见着两年多过去了, 依旧是音讯全无, 渐渐的,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些事了, 有人甚至怀疑孟长青与吕仙朝已经死了。邪修最终的宿命只有一条,走火入魔而死, 这么些年了,还没听说过有例外的。若是两人已经死了, 也不怪没有消息。
而在这两年间,道门每一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大大小小的都有。比较轰动的有三件,第一件事是当年在仙界大典上拔得头筹的长白宗弟子谢怀风在蜀地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第二件是长白宗大弟子吴聆在春南邪修作乱中力挽狂澜, 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声名甚至一时远盛他父亲吴六剑当年,可谓是长白宗如今的中流砥柱。第三件事情是玄武乾阳真人授女弟子李岳阳以清明剑,李岳阳成为了玄武新一代的传奇女修, 后来居上者中的第一人。
至于孟长青、吕仙朝还有孟观之这些名字, 便渐渐淹没在这些纷乱的轰动消息之中, 再翻不出什么水花。就连玄武弟子也早已不再议论这些事情了,他们如今眼中只有李岳阳,只有李岳阳才是他们弟子为之自豪的师姐与前辈,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玄武二十四剑。
长白宗今冬又招了新的弟子上山,一群七八岁到十六七岁年纪不等的少年,穿着白云似的长白道袍,怀揣着仗剑济世的梦,走上了曾经谢怀风、吴喜道还有无数前辈都曾走过的那条剑道上了山,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将来前路如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所有人无一不是满怀期待,连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这就是希望,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希望,永远也不会消失,只有这世上还有人期待着人间正义,就永远还会有人走上这条路,永远都有新的吴喜道与谢怀风。
玄武,放鹿天。
如今早已经入冬,临近过年,书院也已放了假,几乎每一座山上都能听到年轻玄武弟子的吵嚷声,除了放鹿天一带。今年过年还撞上一件大事,李岳阳与谢凌霄成亲,这事也算是轰动了整个道门,众所周知,谢凌霄是谢仲春的儿子,是个稀里糊涂的傻子,而李岳阳是当年道门的风云人物,前途无两,还是个罕见的美人,这一对并不般配,就连谢仲春刚一听见都有些惊魂不定,都以为李岳阳是疯了。
李岳阳没疯,她很清醒,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她一直都记得自己肩上的责任,生死关头,从来都是她挡在别人面前,忽然有一天,有个人奋不顾身地冲出来挡在了她身前,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谢凌霄这个人。
在这个山上,有这样的一个傻子,他小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刚上山的小姑娘,那时候小姑娘还不是名震天下的女修,只是个内向到不敢说话的小姑娘,连御剑都学不会,一个人躲在山上哭,他找到了小姑娘,带着小姑娘去看东临后面的大海,抱着她站上自己的剑,还教她怎么握剑才能不让剑甩出去,小姑娘那时候心里觉得这个人很厉害。后来,小姑娘忘记了这些过去的事情,渐渐的,所有人长大了,小姑娘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盖世女侠,而那个少年却永远都还是当年海边的那个孩子,他永远也不会长大了。但他还是一直默默喜欢着那个已经变成盖世女侠的小姑娘,并且会在生死关头不顾性命地冲出去保护他的小姑娘。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谢凌霄喜欢李岳阳,于是他希望自己变得聪明。李岳阳喜欢谢凌霄,不管谢凌霄是不是聪明。在她的眼中,这世上许多聪明人远不如傻子。
谢凌霄与李岳阳成婚,今夜玄武弟子几乎个个都没睡,提着灯笼在四处转悠,全是在议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半夜时分,今冬下了场第一场雪。
放鹿天。
李道玄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飞雪。今夜谢仲春显然比所有人都激动,既感觉嫁了一个女儿,又感觉多了一个女儿,他虽然表明上没怎么说话,但确实是激动。南乡子陪他走出乾阳峰,见他如此,就说去放鹿天坐坐吧,于是两人便到了李道玄这里。
其实之前三人都没看出什么李岳阳和谢凌霄之间的端倪,谢凌霄也压根没和谢仲春提过这些事,有一阵子还到处躲着李岳阳,谢仲春还道是两人闹了不愉快,直到那一日李岳阳直接找到三人说她要和谢凌霄成亲,谢仲春才终于惊了。
李岳阳说这些话的那一日,李道玄也在那大殿中。
南乡子问李岳阳,“你为何忽然想同凌霄成亲?”
“我喜欢他。”
“你说这番话是真心的?”
“喜欢便是喜欢,为何要违心?我喜欢他,这就是弟子的真心话。”
“你为何喜欢他?”
“弟子读过四千一百二十三册道书,没有一册道书解释过,一个人为何会喜欢上另一个人。道门至圣都不明白的事情,弟子不知如何作解,但是私以为,喜欢便是喜欢,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说完这番话,李岳阳站在原地,对着自己的师父低下头去,“望师父与两位真人成全。”
话音一落,四下都静了。
李道玄看着李岳阳。三人都看着李岳阳,谁也没说话,终于南乡子开口缓缓道:“你师父授你清明剑,是对你予以厚望,望你能够担起天下道义。你如今溺于情爱,可曾觉得辜负师门所托,对不住你手中的清明剑?”
谢仲春闻声显然有些诧异,南乡子的性子他是清楚的,这番话真不像是他能说的,他下意识看向南乡子,一看见南乡子的神色他就意识到南乡子是在试探李岳阳。
李岳阳果然沉默了片刻,然后她低身捞起衣摆跪下,“禀掌教真人,弟子也曾觉得,此生该是孑然一身仗剑云游,儿女情长不过是累赘。可后来弟子觉得,大道并非无情,二者并非不能够两全,一个人走这条路,弟子觉得孤单,哪怕今后名垂道史也是孤单。”她看了眼自己的手,不卑不亢道:“弟子能够握住玄武二十四剑,也希望能够拨动心上人的心弦。”
早就听见动静偷偷躲在门外的阿都闻声忽然怔住了。
殿中,三人都没有再说话。少年人的真挚情感,有着撼动山海的力量。
李道玄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岳阳,他看着这个放肆又不卑不亢地地对着师长说着心中所愿的女弟子,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好像已经有些久远的事情。
今夜是李岳阳与谢凌霄成亲的日子。
李道玄坐在殿中。谢仲春与南乡子坐在一旁喝着茶聊到了这些事,他们俩聊了很多,从李岳阳一直到过去他们那一辈的少年时,最终又仍是转回了这群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弟子身上。谢仲春低声道:“明明都感觉他们都还小,岳阳刚上山的样子还在眼前,那时候她才一点点高,”他用手划了划,“这一转眼她都已经想着成家了。”
南乡子道:“你心中只想着李岳阳,也不想想凌霄?”
谢仲春直接道:“想他做什么?他那时候整日就知道跟着孟长青胡混,就没像话过,岳阳能看上他我才是想不明白。”话音一落,四下都静了,谢仲春也是说完才意识到刚刚自己提到了孟长青,一下子没了声音,南乡子也反应过来,两人下意识地看向李道玄。
李道玄好像是没什么反应,仍是静静地坐在原地。
过了半晌,南乡子这才接下去道:“说起来也有两年多了,孟长青与那邪修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仲春皱眉道:“提他做什么。”
南乡子看了眼李道玄,可能是觉得谢仲春说的有道理,又见李道玄没什么反应,便没有再提这些了。终于他低声道:“过两日是除夕,这雪一下,再过一阵子便要开春了,日子这一天天过的是快,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
谢仲春也道:“日子是真的快。”
李道玄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山中岁月的流逝。他的手边摆着□□书,道书漏出一点青色发带的边,褪了色,隐在烛光中看不分明。转眼间,两年都已经过去了。李道玄终于缓缓地捏了下袖子。
山外,玄武弟子们都沉浸在李岳阳和谢凌霄成婚这件事的离奇感之中不可自拔,一个个拎着灯笼在山上走,一边走还一边聊天。他们已经不是和孟长青他们同一代的弟子了,面庞多有陌生。
天寒地冻,这雪越下越大了,走着走着,几个弟子便开始喊冷,一个稍年长的弟子便对着周围的师弟道:“几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晚上,玄武八百里山脉,所有的山上所有的花忽然都开了,那梨花银闪闪的全压在了枝头,弟子们都疯了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看,大晚上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鬼哭狼嚎,人山人海那是真叫壮观。”
几个弟子原是在山下玄武道观中,今年才上的山,他们听都没听过这事,下意识觉得是这师兄在吹嘘,“人间四时有常,怎么可能冬日开梨花?”胡扯也该有个度。
那师兄也不理会他们的质疑,只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他们慢悠悠道:“上山了便好好学着,这世上的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咱们这玄武山上,是真的有神仙。”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弟子,慢慢悠悠地负着手往下着雪的山上走了。
李岳阳与谢凌霄成亲,许多道门中人送来的贺礼都摆在紫来峰的偏殿,此时四下无人,桌子上的贺礼中多了一只漆黑的匣子,里面是一盒珍贵的镇魂丹药。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没什么声息。
长白宗,栈道上到处都是雪,夜里的祁连山不见什么弟子,冷冷清清的。
有几个守夜的弟子坐在山阶上聊着天。过两日长白宗要开一场门派比试,这是春南当地的宗门比试,与东临与其他地方的邪修都无关,但是届时会邀请其他宗门的修士前来观看。请柬已经全寄出去了。几个弟子都觉得,若无差池,今年的头筹必然仍是吴聆,只是不知道吴聆会不会上场,毕竟以今时今日吴聆的地位与修为,他不上场再正常不过。
祁连山上,几只白鹤悠悠地飞过满是雪的水云。
夜深了,吴聆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沿着落满了雪的栈道慢慢地走着。这两年他睡得很少,睡梦中总是会想起许多已经过去的事,他便很少睡了,时常在深夜的时候来这栈道上走一走,偶尔也会上紫霄阁看一看,看看这山这水。这看山水和走人间是一样的,少时登上紫霄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再登上去,又觉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如今再上去,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
“大师兄!”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吴聆原本是在栈道上走着,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回头看去。
漆黑栈道上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身绯红的道袍,那张脸熟悉极了。吴聆似乎是终于愣住了,他一直看着她的脸,直到那小姑娘走到了他面前,又喊了一声“大师兄”。吴聆这才回过神,面前站着的是个面容陌生的小师妹,应该是新弟子,对着他局促地行礼,样子很紧张。
陌生的小师妹是第一次离吴聆这么近,显然非常激动,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了,“大师兄,山下有……有你的信寄过来。”她低着头,抬起手,将一只信匣呈过去。
吴聆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枚信匣,“麻烦你了。”
那小师妹的脸忽然一下子涨红了,小声道:“没事”,将信交给吴聆后,她还站在原地。
吴聆见她还站在原地不动,以为她还有事,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
那小师妹低着头许久,抬头偷偷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吴聆的视线,她的脸刷一下更红了,猛地低下头迅速离开了,连行礼告辞都忘记了,似乎在逃跑似的,一下子就没了身影。
吴聆望着那个背影,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场景。
也是这条栈道,也是个下雪的冬夜,穿着绯红色道袍的小女修趴在栏杆上偷偷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是两颗夜空的星。那小女修的胸前挂着一块灵玉,也是亮晶晶的。
吴聆回过神时,雪还在下,漆黑的栈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好像也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缓缓低头看那枚信匣,打开之后,一枚玉佩出现在他眼前,上面似乎有很多的血污,吴聆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正欲拾起来仔细看。
看清的下一刻,信匣与玉佩同时脱手摔落在地,砰一声响。
这是孟长青当年离开长白宗时,他送给孟长青的玉佩。
吴聆站在了原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前尘汹涌而来,阔别了两年之久的一道身影,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祁连山另一条山的栈道上,一个人正孤身往山下走,有雪落在他肩头。年代久远的栈道,木板早已不是当年那般坚稳,人走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枯枝折断的声响。那人走在上面,无声无息的。
抬头的一瞬间,他眼中有极淡的金光冒出来,回旋如活物。
七日后,便是春南道门那场万众瞩目的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