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朱治献书

    朱治顺着人声望去,但见人群中有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脸长如驴,眼长如缝,下颌处的山羊胡迎着微风摆动。天虽然有点冷,他手里却有点滑稽地摇着鹅毛扇子,与其披在身上的红色袍子构成了鲜明的反差。朱治转而去问身边的韩当:“义公,这怪人你见过吗?”

    韩当略略摇摇头,轻轻说道:“人我可不认识。但听口音,似乎真是琅琊人,只是张口就说自己是前朝名臣的后人,的确有点不要脸。”

    朱治想了想,却纠正了韩当的话:“据我所知,他嘴里说的那个诸葛丰最后得罪了同僚与皇帝,被撤职后老死在家里。这样的先祖,有什么好显摆的?若此人真有心想攀上什么亲贵,又何必提那个倒霉的诸葛丰?可见他八成没说瞎话。”

    正当朱治与韩当交头接耳之际,下面的诸葛珪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再将自己的名字换了个名头,大声报了一遍:“京都洛阳鸿都门学画师诸葛珪应募抄经!”

    四下百姓听罢议论纷纷:“据说现在鸿都门学的画师要比太学生更受天子的器重,这个诸葛珪怎么可能放着美差不干,离开京都来我们下邳?”“是啊,蹊跷啊,莫非是个骗子?”“定是个骗子!”

    这时人群中突然又传出几声反对的声音:“这人来历或许真不一般!前几日下大雨,我们哥几个曾亲眼见此人与钟离越大人的爱妾袁氏争执,为了显示自己身份,他竟然当众脱下自己火浣布做的袍子在火里烧验,当时真是惊得我们哑口无言。能带着如此稀奇宝贝的,肯定是京都来的大人物!”

    “哦!火浣布!就是他现在身上穿的那件吗?”众人一片惊叹,又纷纷踮起脚尖,脖子前冲,想将诸葛珪身上的袍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一个自作聪明的卖粢糕的小贩慢慢向周围人解释道:“尔等可知此人为何大冷天还摇着鹅毛扇吗?这是为了驱热。那火浣布能够保热,所以无论天多冷,穿上它的人也会出汗。听交州来的客商说过,大秦王安敦就是因为身上常年裹着火浣布,就连在下雪天都敢露出一条胳膊去上朝……”周围人听罢一阵恭维:“小哥真有学问啊,连大秦王穿什么都知道……对了,你可知他有几个妃子?有大汉天子多吗?”人群后的诸葛珺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差点笑出身来,嘴却被哥哥诸葛瑾及时捂住了。只是那诸葛瑾的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也是笑意四溢,难以遏制。

    台上的朱治听到了人群中传出的“火浣布”三字,脸色迅疾转黑。原来,数年前他曾因贩卖伪造的火浣布而被孙坚当众拆穿过,并因此在下邳人面前丢了大脸,从此,“火浣布”三字便成为了他人生中最不愿意听到的三个字。但尽管如此,从没有见过真火浣布的朱治,也难以遏制住他对于诸葛珪身上衣着的好奇。他带着妒意的双眼紧紧盯住那袍子,就像丢了魂一样。

    “咳!”诸葛珪看出了朱治眼神焦点之真正所向,长叹一声,竟将袍子解下,随手向台上扔去,朱治身边的韩当则顺势稳稳接住。诸葛珪用鹅毛扇指着朱治,高声说道:“朱孝廉,今天你是来找人抄经的,不是来收购布匹的。如果你对在下的衣着如此感兴趣,就估个价吧,只是怕你买不起!”

    朱治脸一红,说道:“哪里哪里,诸葛兄是前汉名臣之后,愿意来抄经,这可是佛法之幸,下邳之幸。这袍子定是极为贵重之物,朱某可买不起,兄台快快披上,不要着凉。”说罢,朱治从韩当手里抢过袍子,恭敬地走下台,向诸葛珪递上,自己的手指则趁机感受了一下这袍子的质地。他心中默念:的确是真货,用料比我以前倒腾的假货厚实多了。

    诸葛珪重新披上袍子,也不谦让,跳上土台,开始翻看摆放在案几上的《四十二章节》的样书。然后,他将书简推到一边,提起已预先备好的细管紫毫笔,蘸上墨汁,便开始在竹简上默写经文:

    “世尊成道已,作是思惟:离欲寂静,是最为胜。住大禅定,降诸魔道。于鹿野苑中,转四谛法轮,度憍陈如等五人而证道果。”

    诸葛珪飞快地在两根竹简上写完这四十六个字,就将竹简递给一边的韩当,韩当再将其递给朱治。朱治一看,但见这四十六字个个是“蚕头雁尾”、“一波三折”,每笔每划都透着京都太学的雅正之韵。字与字之间间距匀称,似是事先已用网格勘定字界。朱治心头不由一惊。其实,这种模仿熹平石经的典雅书风,他本人也不是不会写,只是他从来没有见人能够将隶书写得这么快,又这么工整的。他很清楚,没有不下十年的刻苦文牍训练,是根本不可能达到这个水准了。朱治开始用敬佩的眼光重新开始上下打量诸葛珪。至于诸葛珪,也用余光注意到了朱治态度的微妙变化。得意之余,他又从韩当手里抽过了一根新的竹简,继续往下飞快地默写经文。

    “朱孝廉,这人似乎根本就没看原文,整部经似乎都已经记在脑中了!”连不懂得欣赏书法的韩当,都看出诸葛珪肚子里有货了。朱治略略点点头,并默默走到诸葛珪身边,提起袖子,亲自为他磨墨。诸葛珪瞥了一眼身边雕龙太极砖砚里的那汪随着朱治的研磨动作而来回激荡的墨汁,冷笑了一下,继续写字。

    不久后,在台下众人的关注与私语包围中的诸葛珪,写完了《四十二章经》的最后一句话:“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随后,他将笔一扔,也不与朱治打招呼,径自走进他的书肆,开始翻看自己感兴趣的书籍。韩当则将布满诸葛字迹的最后一根竹简拿走,用嘴吹干上边的墨汁,交给手下编纂成册。当被韦编迅速串联起来的书册展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众人齐齐鼓掌。不过,这时台下也响起了这样的嘀咕:“写得这么快,这么好,吾等怎能胜任?朱家招人的门槛也太高了吧?!”

    “不不不!”韩当迅速摆手:“诸葛先生大才,十万人里都难以挑一。我们招募的抄工,只要抄速有诸葛先生十分之一,字迹大体端正,即可胜任。诸位乡亲莫要担心!抄完一经三百八十钱,多抄多得!不限时日,随到随抄,抄完即付!”

    “好啊,我来应募!”“我也来!”下邳民众中并不乏识文断字者,对于他们来说,抽出点闲暇,抄点经赚点外快,似乎也是项不错的选择。韩当立即安排应募者鱼贯走入书肆进行试抄。而已在书肆中的诸葛珪则全神贯注地在书架上翻寻他心中的宝贝,全然不理身边的人与事。

    “诸葛兄今天恐怕不是来应募抄经的吧!”朱治悄悄走到诸葛珪身边,一边整理刚才被他弄乱的书架,一边追问他今日真正的来意。

    “《孙膑兵法》的全书呢?”诸葛珪拉着脸,气呼呼地问道。

    “什么《孙膑兵法》?我们这里只有《孙子兵法》,但销量一直不好,我正准备将这一栏卖诸子学说的书架全部清空,改卖佛经。”朱治故意岔开话题。

    诸葛珪将手里的书简往旁边一扔,转而面对朱治,目光犀利而严厉:“一个时辰之前,你卖给了犬子诸葛瑾一部残缺的《孙膑兵法》,这样一部残书竟然收了五百三十钱,你身为孝廉,竟然做起生意来与奸商无异,这又是何故?”

    “残书?”朱治眼睛一亮,明知故问:“请教诸葛兄,我卖给令郎的《孙膑兵法》究竟缺了哪些章节?”

    “哼!”诸葛珪急速挥动扇子,气呼呼地说道:“《月战》、《八阵》、《地葆》、《势备》、《兵情》、《行篡》、《杀士》、《延气》、《官一》、《强兵》,这些关键篇目全都不见了,更不用提那四卷兵图了。”

    “那些篇章为何重要?读读《孙子兵法》难道不够吗?”朱治继续探问。

    “这何须多问?”诸葛珪将扇子指着书架上的一部《孙子兵法》,答道:“烂大街的《孙子兵法》,写的多是用兵之玄理,虽貌似有理,却难以迅速转为实战之策。而要知如何在月夜行军,如何排兵布阵,如何据地利扎营,如何巧用骑兵,如何以步克骑,不读《孙膑兵法》可不行。然而,牵涉到这些关键问题的关键篇章,却在你售卖给犬子的残书中毫无踪影。我说你是奸商,冤枉你了吗?”

    朱治听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呵呵笑了起来。他反问诸葛珪:“诸葛兄是从京都大地方来的,您在京都难道就没有见过《孙膑兵法》的全书吗?若诸葛兄在洛阳都没有见过全书,又何必苛责朱某在小小的下邳城卖残书呢?老实说,您刚才提到的那些章节,的确已经失传了,朱某也仅仅听说过篇名而已!若诸葛兄不满意,我们这里可以全额退货,您叫令郎将残书拿来就是!”

    诸葛珪摇摇扇子:“兄台休要卖关子!这书的不同残本,我在京都世面上都见过,但兄台卖给我的这个残本,偏偏遗漏与战阵调配直接相关的章节,明显是被人故意做了手脚。莫非……”说到这里,诸葛珪突然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莫非什么?”朱治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莫非这是朱兄设的一个局,专门来钓懂行的朋友?用残书来试探何人是当世孙膑?”

    听到这里,朱治哈哈大笑。他将诸葛珪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兄台好眼力!不瞒你说,《孙膑兵法》全书八十九篇,朱某家传有七十三篇,论齐备程度,已属天下之冠。按照家父遗嘱,七十三篇的本子,只传真正懂兵的行家,但不传腐儒,不传阉党,不传反贼,不传奸雄。你可知,一年前议郎曹操曹孟德亦曾托人用重金来找朱某寻购此书,却被我一口回绝了,因为我实在难以苟同其父曹嵩攀附阉党的丑行。而兄台你则不同了。你身为名臣之后,又才华横溢,胸怀大志,的确配得此书。若不嫌弃,朱某人愿以书会友,赠送一套七十三篇《孙膑兵法》于兄台,也算聊表朱某对刚才以残书蒙骗令郎的歉意。”

    诸葛珪虽然心中狂喜,但依然面带矜持:“我诸葛珪可是有幸得到此书的第一个朱家外人?”

    朱治迟疑了一下,虽有心撒谎,但看着诸葛犀利的双眼,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这书……下邳县丞孙坚孙文台也有一套。”

    诸葛珪呵呵一笑。他心里多少猜到了,朱家八九成是用稀有的兵书作为贿赂,买通了孙坚,这才能够得到孙氏的庇护,在下邳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话说到这一步,对于朱治这个人的真正底色,诸葛珪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他转而又将话锋偏了一下,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朱兄。朱兄既然是孝廉,当恪守儒道,读儒家之经,并明义利之辨。既如此,为何如今又到处雇人抄写佛经,以求蝇头小利,难道不怕背上叛道之骂名吗?”

    诸葛珪自觉自己的问题非常具有挑衅性,因此他满心期盼朱治会恼羞成怒。不料朱治却依然满脸轻松,回道:“传佛道,就是为了扞卫儒道,所以朱某问心无愧。”

    诸葛珪瞪大了眼睛:“佛道要求教徒辞亲出家,以绝生育,灭人伦;儒家则主张尊父教子,以子嗣不绝为要务。兄台以佛济儒,岂不是以薪救火?”

    朱治摇摇头:“若论教理,二者的确水火不容,但论当下实势,佛道却非天下儒门的头等大患。头等大患者,黄巾道也,而与黄巾道比,佛道反而可略施缓冲。”

    “这怎么讲?”诸葛珪眯起了眼睛,捋起了自己的胡子。

    朱治解释道:“黄巾道横跨宗族地域,以符水治病,内设各种头目,以领军方式管理教众,且广备兵器,迟早要反。一旦洪水出堤,必然纵横各州郡,如蝗虫一般抢夺各地豪族积累的粮秣,耗尽天下财富。儒门根基在于地产,比如我朱家,可以无人在洛阳为官,却不可以没失去在丹阳的千亩良田。一旦黄巾道摧毁家乡风土,则家亡,儒亡。反观佛道,虽然教义非儒,但弃绝兵戈,不食荤腥,且信徒基本靠百姓施舍为生,可为儒门依傍。再者,若天下大乱,不动刀兵的佛教徒可能会第一批做鬼。他们连自己的安全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可能威胁儒门?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民众成为黄巾道,还不如让其成为佛道弟子。”

    诸葛珪听了朱治的解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道:“兄台,以佛济儒之举,我看依然是以薪救火。兄台也不想想,百姓若都信佛而不识兵,岂不是方便黄巾道提刀来砍他们的脑袋?到时候你又找谁来募兵剿贼?”

    朱治再次笑了起来:“诸葛兄果然目光犀利。不过对于你刚才的质疑,朱某也早有应对。下邳受佛风浸润的历史,可上溯到楚王刘英的时代,在这里非佛可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朱某干脆就来个顺水推舟,入乡随俗。但放眼整个淮泗地区,民风彪悍不亚朱某的原籍丹阳郡,只要有钱粮,募兵成军还不易如反掌?朱某人通过做佛道的生意,积累下钱粮,用以保卫淮泗的民众,此举若不是以佛济儒,又能是什么呢?”

    诸葛珪抛出最后一问:“兄台刚才说自己是扬州丹阳人。既如此,你为何对保卫淮泗民众如此热心呢?阁下虽有孝廉的名头,却不是郡县的官吏,孔子所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兄台难道不懂吗?”

    朱治正色答道:“徐、扬之间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徐州为黄巾道为占,贼人必会跨江南下,祸害扬、交。与其坐等贼人来故土荼毒乡党,还不如在外线就将其剿灭,反正兵火再旺,毁的也是别人的家园。再说,朱某虽空顶孝廉头衔,却无尺寸功名,此次若能剿贼立功,也能光宗耀祖,以慰先父之灵,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同样也想借剿贼之机谋官的诸葛珪听罢朱治所言,拍掌叫好,心中默念:“有孙文台之权谋,又有朱孝廉之胆色,还有我诸葛珪之筹划,下邳无忧矣!”

    见诸葛珪脸上疑云消散,朱治便拉着他的手,准备去地窖验看祖传《孙膑兵法》七十三篇。但正在此时,却听得街道上一片喧嚣。有人大喊:“快来看啊!白马寺高僧言无名师傅来讲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