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火浣神布
孙坚与吕布各自沐浴、更衣已毕,然后便在臧府的奴婢的指引下来到了宴堂。此刻奴婢们已经将家宴的筷箸摆好。青铜大鼎里的汤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里面翻滚着带有腥气的各种食材。这道菜名叫“牛濯脾含心肺”,也就是“将牛的各种内脏涮了吃”的意思。孙坚看了一眼翻出汤面的那颗带着血丝的牛心,轻声叹了口气。臧家落魄如此,也只有用牛内脏来待客了。
落魄归落魄,吃饭前的礼节,臧家可一样不能少。按照《礼记》的规矩,吃饭前要“进盥”,也就是奴婢要向主人呈上洗手用的器皿。尔后“少者奉盘,长者奉水”,其后少者还要向长者授巾,以方便其擦手。看到奴婢向臧旻呈上了洗手用的盥盆,吕布忙不迭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起身,抢过另一个奴婢手里的鸟形凤嘴盉(读“何”),用其凤嘴对准臧旻的双手,小心地倒下温热的清水。他满脸陪笑地对臧旻说道:“义父,这水温可刚刚好?”
臧旻一边慢慢地搓洗着手指,一边轻描淡写地回道:“奉先,我有时叫你‘孤涂’,只是为了图个好玩,你可别当真,真认老夫为‘义父’了!老夫是有儿子的,他叫臧洪,字子源!”
“没有义父的提拔,我吕布哪里有今日!”吕布激动地提高了嗓门,眼睛里竟然还含着泪花。臧旻则一脸麻木,没有回应。一边的孙坚、祖茂、吴景见了这情景,都觉得浑身皮肤发冷。一直看不惯吕布的祖茂,则干脆用筷箸敲打着自己面前的陶制三足酒杯,轻声唱起了屈原的《招魂》: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冻,有琼浆些。”
在这么冷的天听到如此“凉”的歌词,孙坚更是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瞪了祖茂一眼,叫他闭嘴,却发现居于上座的臧旻竟然还一边拍手,一边与他合唱了起来: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敶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
吕布尴尬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盘腿坐好。作为北人,他是不熟悉屈原的《楚辞》的,因此根本无力合唱。一边的华雄与张辽也面面相觑,不好插话。
臧、祖、孙、吴四人的合唱在“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一句中结尾。唱罢,臧旻举起酒樽,大喊:“先敬为国捐躯的三万将士,愿他们能够魂归故里,长伴祖先!”言罢,便将热酒洒在地上。众人也依样为阵亡将士说出招魂辞,洒酒于地。尔后,奴婢们便从大鼎中取出熟透的牛内脏,分与众人。孙坚也不客气,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匕首切碎牛心,用刀尖戳了一块就往嘴里送,汤汁与血水从嘴角直接就往下淌。对面的吕布也不甘示弱,捧起一个大牛胃就低头猛啃了起来。直到在座的诸人都开始打饱嗝了,孙坚与吕布还在呼唤奴婢们不断地往大鼎里扔下新的牛心、牛肺、牛胃与牛肠。
臧旻终于看不下去了,用筷箸敲打了一下酒樽,喊道:“诸位,臧府家贫,就买了这点牛下水请客,大家口下留情!”
听到臧旻的训斥,总算也开始打嗝的孙坚与吕布双双红着脸,不再往嘴里送东西了。这时孙坚发现吕布的胡子上竟然挂着几片碎牛肉,在其打嗝的时候也跟着胡子一抖一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此刻吕布也发现孙坚的腮帮子上贴着几片唐柎芋(注:“荸荠”之古称),亦跟着大笑了起来。欢笑化解了两人之间原本紧张的气氛,吴景见势立即用眼神示意孙坚去给吕布敬酒。孙坚会意起身,端起牛形铜觥就给吕布的酒樽里倒酒,吕布则捧起酒樽一饮而尽,随即他便端起自己案头的铜觥给孙坚倒酒回礼。祖茂见状,也便强装欢笑,硬着头皮给华雄倒酒。张辽年龄小,不便饮酒,吴景就分给了他几块居女笥(注:汉代的一种蜜糖米糕)吃。见到本是剑拨弩张的两拨原下属现在是其乐融融,居于主座的臧旻满意地捋起了山羊胡。
酒足饭饱之后,臧旻将众人召到跟前,开始了他作为前上司的最后的训话。他咳嗽了一下,小声说道:“老夫现在已经是一介布衣,无权无职,诸位以后的路,还得靠自己走。幸好老夫的这张老脸现在还有几个人待见,你们有什么要想去的地方,有什么想要投靠的人,尽管开口,看看老夫的推荐信还是否有用。”
“义父!”吕布双膝跪地,往前几步,叩首而拜:“布愿终身追随义父!”
臧旻不耐烦地摆摆手:“奉先,你是个武人,需要到有兵权的人那里去才能够为朝廷效力。说吧,你想去哪里?”
吕布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响才开口:“我老家并州五原郡有一个叫丁原的猛士,字建阳,善骑射,家财也颇丰。现在已经做到县令之职,需要一个县尉。若义父肯给五原郡官署写信,举荐我去那里任职,布当感激不尽!”
臧旻皱了一下眉头,徐徐才开口回应:“老夫听说过此人。但亦听说此人器量不大,未必能成大事。奉先你可有进一步的打算?”
吕布再回复道:“丁原毕竟是我的同乡。这年头,能够像义父那样不顾籍贯提拔贤才的良吏,实在是太少了。我除了您之外,也不认识什么朝中大员,依据目下的形势,也只好投奔同乡了。此外,不久前我也得到消息,并州各郡县虽因鲜卑的入侵而建制大乱,而丁建阳却可以团结兵民击败劫掠者,表现可谓卓尔不群。布正是钦佩其武力,才愿意为其效力的。”
臧旻略想了一下,非常勉强地点点了头,但马上补充道:“信我可以写,但是奉先你得留意,丁建阳以勇武见长,你奉先也是勇冠三军,双阳遭遇,未必和谐。文武之道,乃在于一张一弛,你若以后有机会,还需令择良木,辅佐通晓经典的名门人士。不过你也说得对,你目下受老夫的连累,官途受限。先做个县尉委屈几年,恐怕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吕布听罢,再次大声扣头拜谢。
臧旻再转向华雄:“华不雌,你的那位羌族夫人是否已经教会了你说‘烧当羌语’?”
华雄没有料到臧旻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惊愕之余慢慢作答:“这……这……臧大人您知道的,贱内是‘先零羌’,她说的先零羌语可不是现在更流行的烧当羌语。不过,即使是烧当羌语,贱内也是能说一些的……我会叫她再教我……如果教不会的话……”
“那你就再纳一个说烧当羌语的女子作妾!”臧旻立即打断了华雄的话。祖茂刚想笑出来,却看到了臧旻与华雄严肃的表情,这才知道臧旻并非是在开玩笑。孙坚这时也在暗暗揣度:臧旻是不是学胡语上了瘾,没事就要别人也跟着学呢?此外,他为何特别要在今天这场合强调学习羌语的重要性呢?
还是臧旻自己揭开了谜底。他慢慢解释道:“你的出路我已经想过了。你可知道,‘凉州三明’张奂张然明有个部将叫董卓董仲颖?他是陇西临洮人,离开张奂后做过被司徒袁隗的掾吏,目下在司州河东郡做郡守。听说董卓从小生长于汉羌交界处,喜羌女,会好几种羌语,也特别喜欢提拔会羌语的汉人将领,你不妨去找他碰碰运气。”
华雄听得目瞪口呆。臧旻竟然将自己推荐给了一个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却将与自己关系更密切的吕布推荐给一个小小的六百石县令。一边听着的吕布的脸色也变得红一阵紫一阵。
臧旻看出了两人表情的变化,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指着吕布说:“奉先,你是否后悔没有讨个羌族女子啊?”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孙坚眼珠一转,想出了化解尴尬之辞。他安慰吕布道:“奉先稍安勿躁!董卓曾跟着张奂参与镇压窦武、陈藩组织的辛亥兵谏,在清流之中名声不好,跟着他未必就比跟着丁原好。此外,刚才臧师说丁建阳自身勇猛,未必会珍惜奉先的勇猛,按此理,难道从小就会说几种羌语的董卓,就一定会珍惜只会说一种羌语的不雌吗?大家还是各安其命吧。现在是‘潜龙勿用’之时,诸位不妨先安顿下来,自有‘飞龙在天’之刻!”
臧旻这时又把脸转向了孙坚:“文台,说别人容易,看清自己难。你叫奉先、不雌各安其命,那你自己的命呢?”
孙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脑海中又迅速闪现出了那个凭借臧家结交袁家的计划,还闪现出了一枚亮灿灿的六百石县令龟纽印。但这枚龟纽印,却立即被北宫嫣脂那张没有血色的妖媚脸蛋所覆盖了。然后,这张脸突然迅速腐烂掉,变成一个骷髅,留出两个深邃的黑洞,通向未知的未来。
见眼神发愣的孙坚不说话,吕布趁机补了一句:“文台,你现在好歹是个县丞,我吕布即使结交上了丁原,也至多做个县尉,与祖大荣平级!你该知足了!”
“呵呵。”孙坚尴尬地笑笑,没有答话。
不料臧旻却摆摆手:“文台,别听奉先的!你得调职!而且你现在还能调职,除非你不愿!”
“什么?”孙坚瞪大了眼睛,“调到哪里去?!”
“徐州刺史部下邳国盱眙县!”臧旻一字一顿地说道。
孙坚苦笑道:“恩师别开玩笑了。郡署的文书已经下了,新盱眙令的人选已经定了!除非他像他族兄一样贪吃鱼片肚内长虫,否则……”
“哎!”臧旻又摆摆手:“文台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县令的人选定了,但据我所知,县丞的人选郡里还是要再行商定的!”
孙坚的脑袋“嗡嗡”地响。原来臧旻的意思,是要让他从富庶的广陵盐渎平调到陌生的下邳盱眙!但这又是为何呢?在这几年中,孙坚在盐渎辛苦埋下的根系,难道都白费了吗?孙坚偷眼看了一下身边脸露得意的吕布,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嘴里嘟囔着:“恩师,我在盐渎做官已经做顺了,真不想走!”
臧旻亲自给孙坚斟满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地问道:“文台,下邳国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淮、泗交汇之处,商旅汇集,多出精兵,民风彪悍……”孙坚随口说道。
“哦!我想起来了!西楚霸王项羽与淮阴侯韩信,按照本朝的区划,都算下邳国人!”祖茂突然开了窍,在一边补充道。
吴景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下邳国是下邳王刘意的封地,行政上管事的却是京都派来监视王爷的相国,两方经常掣肘,县一级往往自行其是。此外,据说这个新来的盱眙令虽不像其族兄那样贪吃,但对政务毫无兴趣,平时就喜欢吟诗弄赋。文台表面上是去做县丞,实际上就是去做县令啊……”
听到这里,孙坚本来浑浊的眼神也变得清亮起来。他盯住臧旻问道:“恩师,您对徐州各郡国的情况了如指掌。您且告诉我孙坚,盱眙可有田邈这样的豪族足以对抗县廷?”
臧旻笑着摇摇头:“没有,真没有。盐渎田氏之力,实际上乃是基于盐田之利。至于盱眙县,边上只有破釜塘(注:洪泽湖古称),又没有大海,哪里来的盐来晒卖。水利之便倒是有的,但商旅竞争密集,很少有人能够独霸淮、泗。不过,破釜塘上也倒是有些湖贼,但规模不会比当年胡玉之流更大。你孙文台若能剿灭湖贼,施恩惠于往来商旅,自然能够收服人心,为日后发展聚积人脉……”
孙坚听到这里,心才开始真正动了。文书行政本不是他的专长,剿贼灭寇则如小菜一碟。但他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慢慢说道:“恩师,恕我驽钝,容我再问一事。现在天下又没出会稽许氏那样的大股反贼,我去下邳国结交江湖人士,又是为何?难道朝廷会根据我结交的豪杰的人数给我定升迁的品级吗?”
听到此处,臧旻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大乱,就在五六年内!”
“多大的变乱?”孙坚再问。
“当年绿林、赤眉的规模!”臧旻回道。
臧旻一话,语惊四座。众人知道,所谓“绿林、赤眉的规模”,就是改朝换代的意思,因为正是当年绿林、赤眉起义的熊熊烈火,毁灭了王莽建立的“新朝”。吕布不解地问:“义父,您是不是稍微……稍微有一点……言过其实了呢?”
臧旻严肃地说道:“文台在盐渎城下曾射杀过几百太平道,应当是知道这些头戴黄巾的匪贼的组织力的。目下张角兄弟正在全国各地招募弟子,其志远非当年陈胜、吴广可比。党锢之乱后,各地清流豪族对太平道的发展视而不见,暗中期盼天下大乱,可借机反逼朝廷取消党锢。这就是绿林、赤眉之祸重启的征兆!”
“这……”孙坚还是没有被说服:“恩师,太平妖道攻击盐渎时,全县军民一体抗贼,即使妇孺与盐奴也争相恐后。据此,我孙坚窃以为天道依然在大汉而不在贼。而匪贼若要掀起全国民变,必然要先得全国的人心,可他们有吗?”
“他们马上会有的!”臧旻迅速回道:“诸位想必也知道,朝廷即将推行卖官鬻爵的制度。如此一来,不但是虚职,甚至是像郡守、县令这样重要的实职,也将全部向天下人出售。目下老夫知道的朝廷出价是官俸的一万倍,也就是说,你要做个六百石的县令,你就要先准备六百万钱来买官!按照这个算法,一个太守的位置价值两千万钱!诸位想想,如果天下的官都是官吏花费巨资而得的,他们又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子民呢?除了吮骨吸髓,他们又该如何偿还因买官欠下的巨债呢?要是天下不巧再遇上几次大蝗灾、大瘟疫,那百姓除了造反,还会有别的活路吗?此刻黄巾道若再来煽风点火,岂不是漫天烈焰?”
孙坚听完,先是不语,然后突然满脸通红,兴奋地向臧旻叩头:“谢谢恩师提点!恩师在这当口不劝我升迁,反而劝我平调,就是为我省下买官的钱,为未来的变乱做准备!”
“同时也是为了不让你因为买官而失去人心!记住,人心在,雄兵握!”臧旻重重地补充一句。孙坚听罢再次叩谢。这时,吕布与华雄也明白了臧旻对他们各自前途的嘱咐的深意,一起来叩谢。
谈话到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小张辽突然撅起了嘴:“臧伯伯,我的前途呢?”
臧旻哈哈大笑,将张辽揽在怀里,还捏了捏他的脸蛋:“华雄与吕布要分开了,你想跟谁呢?”
张辽看看吕布,又看看华雄,转回头对臧旻说:“吕大哥收养了我,我就得跟着他报恩!”
“那吕奉先的前途,以后就是你的前途了,你还要向我要什么呢?难道要我给一个九岁的娃娃写推荐信吗?”臧旻边笑边说,顺手又去捏张辽另一边的脸蛋。
“我要您给我一个表字!我爹妈不在了,没法给我起字了。臧伯伯您是大儒,您就赐我一个表字吧,据说好听的表字能给人带来一生好运!”
“好!”臧旻的声音有点颤抖,眼睛也有点湿润。他突然回想起了小张辽在乱军丛中挥刀护卫自己的英姿。他想了想,说道:“张辽,字——文远!”
“张文远!”张辽兴奋地挣脱臧旻,跳了起来,“好神气的字!我太喜欢了!从此我就是张文远了!”
“那两个字是叫你多读书!沾点文气!”吕布瞪了他一眼。
“奉先你也得多读!别老打打杀杀,弄得有勇无谋似的!”臧旻指着吕布的鼻子教训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不过,还是臧旻率先停住了笑容。他定神先盯着吕布看,再盯着孙坚看,突然说道:“无论是老夫当年在会稽第一次看到文台时,还是在五原第一次看到奉先时,都产生过一种预感:你们迟早都会开创出一番伟业,其功绩或不在光武帝身边的冯异、岑彭之下。至于我臧旻,历史恐怕是不会记住一个败军之将的……”
“您还有公子臧子源,他一表人才,未来也必定会大放异彩!”孙坚慌忙提醒臧旻。
“洪儿么”,臧旻苦笑一下:“就是沾了老夫先前的风头,混上个童子郎而已。可最近几个月,犬子因为借钱赎我出狱,恐怕早就已在京都丢尽了人缘。现在外放做了个小县长,也不知道他未来的路会是平是险……”
“以后我孙坚若是发迹,肯定会在官场上协助臧公子!”孙坚立即表态。吕布也依样说了。臧旻一挥手:“罢了,以后的事,以后说!老夫乏了,大家先各自去睡吧!”
次日清晨,孙、祖、吴与臧、华、张一一道别,上马回盐渎。临走时,臧家老奴悄悄给了孙坚一个包袱,叫他进入盐渎县境后再打开。一路上孙坚将昨天的经历又回想一遍,忍不住问祖茂、孙坚:“难道吕布是对的吗?当年我若真将獓骃班的人马杀个精光,难道就不会有今年朝廷在边关的大败?”
祖茂“哼”了一声,翻了一下青眼,说道:“区区一个北宫伯玉,就有如此大能耐?你没听吕布自己说,那些工匠到了鲜卑人那里,都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美女分。鲜卑王檀石槐自己肯下本钱招人,即使没有北宫伯玉,汉地照样会有大量工匠叛逃。吕布提起獓骃班的事情,只是想找借口压压你文台的威风,为自己的无能推卸责任罢了……”
孙坚再看看吴景:“奋起,你又如何看?”
吴景附和着祖茂的话:“那吕布的话的确并不可信。他说自己祖上一直镇守边关,分明是撒谎,因为有军职的官员肯定会将儿子往洛阳太学里送,否则自己的后代在官场上就很难高升。可吕布就连屈原的《招魂》都背不出半句,可见就是粗人一个,那家世也定然是自己编的。一个连自己家世都撒谎的人,又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地剖析自己战败的原因呢?”
孙坚觉得吴景说得有理,再问:“那夜我对獓骃班所做的,分寸果真感刚刚好?!”
“刚刚好!”吴景点点头。“文台那夜所为,事后我与贱内左氏也反复合计过,她也说你这事分寸拿捏恰如其分!若文台真欲将獓骃班全部杀绝,你就要调动全县兵民。然而獓骃班事先已得盐渎人心,你又如何说服众人依从于你?杀数人而驱余者,是当时唯一可行之策。至于伯玉逃遁,固然令人遗憾,但若苍天本助伯玉,我等又奈何之?”
孙坚听了小舅子的话,心里更觉得舒坦了。但他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原来,他一直觉得吕布昨日比武时所说的话是臧旻的授意。如果说吕布器量狭小也就罢了,难道臧旻也是这样的人?
孙坚没有将这深一层的疑惑说出来,只是继续闷头继续策马前行。
进了盐渎县境后,孙坚突然想起了臧家家奴给自己的包袱。他下马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一块赤色厚布。打开布头一看,却发现上面写了一行字:
“布冤坚,旻知之。心胸宽,奈何之。火浣布,君收之。阅毕焚,真假知。布赠君,忠心持。”
“火浣布!”众人都惊叫起来。大家知道,这可是遥远的大秦国(注:罗马帝国古称)特有的名布,据说沾染污垢后可用火焚法去垢,布料本身却不会被伤及分毫。孙坚心中暗念:此布乃是西域天价之物,臧旻又是如何得到的呢?是从南匈奴的单于那里获得,还是购之于更西边的大月氏国(注:即贵霜帝国)?如此昂贵的神布,臧旻为何不变卖成现钱来还欠下京都友人的巨债,而要赠予一个区区的县丞?
见孙坚发呆,祖茂立即抢了布就上了马。孙坚大喊:“大荣,你这是做甚?”
祖茂在马上回道:“前面不远处有客栈,那里有火,我们可辨此布真假!”
不久后,三人便在前方客栈那里借来火种,在角落里烧起了臧旻所赠的这块赤布。在熊熊的火苗中,臧旻写下的三十个字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布料本身则被烧得红得像鲜血,就如同刚刚被染色一样。
孙坚留着热泪对着火浣布再次拜谢,口中呢喃着:“我要用这布做一顶新的赤罽帻,让孙家一代代传下去!”
本章后记
孙坚等人在盐渎马上接到了到盱眙的调令,举家迁徙。他本来在盐渎购买的田产,则被转租给田邈,按时收取租金。而本来依附于孙坚的佃户,则大多跟着他来到了盱眙,在破釜塘边开垦新的荒地。果不出臧旻所料,盱眙县务几乎全被孙坚等江东人士一手把持,破釜塘上的湖贼亦被孙、祖、吴悉数剿灭。后又因为孙坚帮下邳王王子刘节找到其失散的狗,得到下邳王庭的赏识,他在盱眙任职仅仅一年半之后,便被调到了王庭所在的下邳县做县丞。在那里,孙坚将迎来他的二子孙权的诞生。也就在那里,他亦将迎来黄巾军起义所掀起的惊天风浪。
吕布与张辽跟从丁原后,本以为前途黯淡。不料想丁原日后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执金吾与并州刺史。但他对吕布、张辽等人并不重用,这又使得吕布心生怨恨。后吕布杀丁原、投董卓的故事,都是世人所熟知的。
华雄投靠董卓后,一直以偏将的身份混迹于将列,过得并不如意。在孙坚发动伐董战争后,他在战场上戏剧性地遇到了戴着赤罽帻的孙坚,以及他的好友祖茂。以后发生在祖、孙、华三人之间的事情,堪称人间悲剧。
张辽长大后成为了吕布的左膀右臂。吕布在孙权的诞生地下邳县被曹操诛杀后,张辽旋即投曹,从此成为孙吴集团的一个噩梦。在建安二十年(215年)的逍遥津之战中,他差一点就阵斩了孙坚的儿子孙权。不过,这是他与孙坚第一次见面快四十年后的事情了。
臧旻自己的运气,要比他的自我预估更好一些。汉灵帝偶然间重读了臧旻过去写给他的赋,被其文采所感动,心血来潮地又将其找回朝廷,先后封其做中山太守与太原太守。最后臧旻死在了太原太守的任上。因为路途遥远、公务繁忙,孙坚没有来得及去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