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方会谈(二)
凯罗尔默默地走在伊兹密斜后方,身边有一群大臣和侍卫跟随着。她心跳如雷,即将到来的时刻情况太过复杂,她明明是不安而惶恐的,可表面上还是要装出波澜不惊的冷漠。
七大家族的议事大厅虽不及皇宫那般气势磅礴,但也是极尽奢华之势。巨大的窗户及高大的门透出通明的光线,并不会因为建筑是凿在岩壁里而显得昏暗。十几米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巨大而造型复杂的青铜烛台,较高的层高使得这里像洞穴一眼凉爽,隔绝了外面的干燥和炎热。四周的墙壁上画着贝都因人日常生活的壁画,也有狩猎和战争的壁画,壁画与壁画之间挂着铜制刀剑与盾牌,盾牌上镌刻着纳巴泰字母,这种文字一直延续至今仍被约旦南部的的地区所使用,粗犷而悠久的历史时光在那里沉淀着。空旷的大厅中,地板被擦得铮亮,地板上绘制着佩特拉神殿上独有的图案:三竖一圆。贝壳做的马赛克椅子精美绝伦,环绕着花纹摆放成一个“n”的形状,三国各坐一边。右侧是纳巴泰,左侧是埃及,中间主位是比泰多,由于议会厅太大,三边的距离都离得非常远,让本就宽敞的议会厅更显空旷,但只要轻轻说话便会因为有回声,而放大实际的音量,不禁让人觉得庄严而肃穆,就更加紧张起来。
凯罗尔走进来的时候,埃及及纳巴泰的人都已经入席坐好了,埃及阵营里曼菲士坐中间,西奴耶、乌纳斯、奈肯等一众将领或站着或坐着围绕在他身后。纳巴泰阵营则是伊立修、瓦格纳、杰拉曼等人,伊立修坐在中间,身边有个并列的座位无疑是留给凯罗尔的。
比泰多人跟随着伊兹密从大门处浩浩荡荡地走进来,艾斯里、欧恩、科斯将军早已经入席,纷纷与刚进来的凯罗尔点头致意,伊修塔没有出席,凯罗尔并不意外。令凯罗尔意外的是米达文也在谈判的人员当中,她面色有些凝重,也对,这次谈判的条件之一就是要让曼菲士迎娶米达文,想必是要当面对质了。
走进来的时候,凯罗尔第一眼就看到了曼菲士,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的那一刻,曼菲士冷峻的脸上立刻有了波动,担忧、思念、爱恋和不明所以的妒意在他眼中快速闪过,他想要飞奔过来将她从伊兹密身边夺过来,可在想要站起的时候就被西奴耶按住了。
“王,稍安勿躁,现在我们要忍耐。”西奴耶低声说。
凯罗尔也轻轻对他摇摇头,用眼神告诉他自己很好,曼菲士这才调整了状态,恢复成冷峻而威严的模样。
此时,一直走在前面的伊兹密突然慢下脚步,向后牵起凯罗尔的手,拉着她入了比泰多的席位。凯罗尔明显感觉到,随着伊兹密牵手的动作,整个会场的气氛都变得僵硬而古怪起来,纳巴泰那边窃窃私语着:
“丞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凯罗尔之前不是让我们支持埃及的吗?”
“难道这几天丞相大人与比泰多王子做了什么交易?”
“……”
而埃及这边安静得快要爆炸了,凯罗尔能感觉到曼菲士的目光都在喷火。她抽出被伊兹密握着的手,小声说:“伊兹密,我想我应该坐在纳巴泰那边比较有利于谈判的进行。”
伊兹密垂头看着她,声音降了几个八度:“你是我的王妃,不是吗?”
“可我也是纳巴泰的宰相,我们的目的是促成三方和谈,对吧?”凯罗尔压低声音说,不等伊兹密回应,她已经径直走到了纳巴泰的坐席上。
伊兹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经过坐在了伊立修身边的空位上,在这样的场合并不好对她发作,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便甩开衣摆入座了。
曼菲士见二人拉拉扯扯又交头接耳,情绪已是压抑到了零界点,好在凯罗尔挣脱伊兹密入了纳巴泰的席位,否则这场谈判他是根本没有耐心谈下去了。
他端着法老王的架势不悦地对伊兹密说:“本王等了很长时间。”但凯罗尔知道,从看见他到她和伊兹密走到会议厅顶多5分钟时间,但曼菲士向来是只有别人等他的。
伊兹密优雅而绅士地说:“抱歉,失礼了。”
曼菲士微微扬了扬下颚,冷冷勾起嘴角鄙夷道:“发动战争,侵略别国的比泰多有什么礼仪可言?”
伊兹密也不恼,表情没有任何波动,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声音依然平淡:“所以,今日召大家来赴会,就是要商谈不侵略别国的事。”
双方说话看似冷静而优雅,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暗流涌动,刀光剑影的味道。埃及和比泰多在暗暗较劲的时候,纳巴泰这边仿佛置身局外,要安静得很多。
凯罗尔一入座,伊立修便凑近她关心道:“你还好吧?伊兹密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这一问让凯罗尔又想起被伊兹密灌醉那晚的事,脸色随之变得很差,她沉默了很久才冷冷回道:“没有。”
伊立修看出了些许蹊跷,便压低声音悄声说:“伊兹密在战局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突然要和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还是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换?”看凯罗尔苍白的脸色,伊立修觉得原因是后者居多。
凯罗尔端坐着,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说话的语气好像事不关己:“我答应伊兹密留在他身边,以此交换纳巴泰的独立。”
伊立修惊讶地看着凯罗尔,悄声说:“所以你选择比泰多?!前些天你不是要我们投靠埃及?!”他愣了愣,又说:“埃及不会放过你,还有纳巴泰。你太天真了。”
凯罗尔说话的时候尽量让别人看不出自己的嘴皮子在动,以免被人读出唇语: “缓兵之计罢了,不然何以解除比泰多对你们的包围,密道图你们收到了吧?”
伊立修脑海像被一道白光击中,终于明白了凯罗尔的一片苦心:“收到了,纳巴泰已经正式向请求埃及出兵,寻求庇护。我们已经有所准备。”
“嗯。”凯罗尔点头,稍稍安下心来,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埃及和比泰多的谈判上。
……
艾斯里作为伊兹密的发言人,上前一步说道:“埃及与比泰多积怨已久,我们经历过两次特洛伊战争,我们分处两个对立的阵营,在同盟国的战事中也时有交战,双方都给彼此带来过痛苦,抢走对方的爱人,占领对方的国土。叙利亚地区更是首当其冲的比埃争端地带,多年来,在该地区比埃两国大大小小的冲突战争数以百次计,像绞肉的石磨一样吞噬着无数士兵的生命,消耗着两国的国力。如果大家想结束这种状态,相信今日的聚首将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曼菲士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讽刺道:“所以,比泰多率先发动了战争,在占领了佩特拉后,突然要大家放下仇恨,呼唤和平了?”
“和谈是我提出的。” 凯罗尔清澈的声音传来,代表纳巴泰发言道,“纳巴泰的立场和愿景一直没有改变,正如初次向两国使臣传达的信息一样。保持纳巴泰的独立自主,有利于保持地区和平和稳定,有利于维护地区的经贸发展与文化交流,如若获得独立我国愿意免除埃及和比泰多的贸易关税。埃及与比泰多两强相争若没有纳巴泰在中间做为缓冲地带,势必会造成更严重的冲突,甚至爆发战争。两强交战不会有真正的赢家,我相信这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纳巴泰更不愿意看到这样三方具损的结局。在这里,我正式恳求两国,允许纳巴泰独立。”
伊兹密早和凯罗尔交流过想法,也正是因为不想让她痛苦才同意提出和谈,因此他此刻表现得很平静,他宠溺地看着凯罗尔微笑道:“我同意凯罗尔的看法。”
而曼菲士则没有那么淡定了,他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凯罗尔:“所以,比泰多提出的要我迎娶米达文的附件条件,你也同意?”
凯罗尔身体微微一震,僵住了,她不同意,她怎么可能同意,可是现在的情形,她如果说不同意,这场和谈可能当下马上就要谈崩了。
她脸色苍白,无助地与曼菲士对视着,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时,伊立修接话道:“曼菲士陛下,我想我们今天应该讨论的是更大一点的议题,比如纳巴泰的独立,附赠一个公主难道不是比泰多做出的诚意之姿吗?我想埃及应该可以欣然接受的吧?”
米达文坐在谈判席上没有说话,她只是目带哀求地望着曼菲士,她想起自己曾经和他在床上的种种,根本拿不出比泰多第一公主该有的气势和平时的伶牙俐齿,她只是希望他不要当众说出令自己难堪的话。
曼菲士看了米达文一眼,没有丝毫动容,转眼望向伊兹密高傲而冷漠地说:“我不会娶米达文。”
伊兹密脸色依然没有丝毫波动,身边宰相艾斯里代言道:“那我方何以看到埃及想要和谈的诚意?两国交战议和向来是以联姻的形式,莫非埃及王根本就没想过要议和?”
西奴耶将军此时也在一旁为曼菲士代言道:“我埃及已经有尼罗河女儿作为王妃,尼罗河女儿深得民心与王宠,不止是王,我相信埃及人民也不会接受一个异国王妃。议和的基础在于信任,而不在于联姻这种表面的行为。”
欧恩立刻回道:“如果连表面的行为都不愿意做,我比泰多拿什么信任埃及不会出尔反尔?况且曼菲士王对米达文公主的所作所为陛下自己还不清楚么?”
此话一出,米达文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垂下眼帘正襟危坐着,但凯罗尔知道她内心有多痛苦,这种事居然被拿到谈判桌上,此刻只觉得羞耻,像是被当众扒光了。
曼菲士也脸色一暗,气氛突然凝固起来。他最讨厌被人胁迫,当初居然是为了保护凯罗尔与伊兹密的孽种才被逼做出了那些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现在居然被比泰多反用此事要挟,他的声音低了几个八度,带着涌动的杀气:“有些难听的话我并不想当众说出来,也请比泰多不要再自取其辱。”
艾斯里听了这话满腔怒火,凯罗尔知道艾斯里心里也并不好受,他从小暗恋着米达文,现在要他在这里为米达文嫁做他□□做辩论,想必他比谁都难受吧。
“曼菲士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会欺负女孩子,利用别人对你的喜欢很值得骄傲是么?”艾斯里怒道。
“够了。”
伊兹密打断了没有意义的争吵,他平静地对曼菲士说:“既然你不愿意,这条附加条件就算了,埃及只要承认纳巴泰的独立便可,比埃两国签署一个永不侵犯纳巴泰的条约便可,相信埃及泱泱大国,这点信誉还是有的。只要同意签署,我比泰多立刻撤军。”
伊兹密再次做出的让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凯罗尔都震惊了,没想到伊兹密能吞下这样的怨气。伊兹密不是没有深思熟虑的,他一心想结束战争,把凯罗尔带回比泰多,至于米达文,若把她嫁给了曼菲士,兴许比泰多在面子上会好过一点,但妹妹能不能幸福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从此刻曼菲士的表现来看,如若强行把米达文嫁给他,妹妹是肯定不会幸福的,他不愿意看到米达文不幸福。
本来曼菲士还准备了很多话想要反驳,却被伊兹密突如其来的让步弄得不知所措。他抬眼看见凯罗尔恳求的眼神,也觉得这是对三方都好的合约,于是微微扬起头颅说:“比泰多可要说话算话。”
伊兹密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又抬起来当是点头,微笑道:“当然。”
曼菲士勾起嘴角:“好,我同意,但凯罗尔我要带走。”
伊兹密满是爱意又自信满满地望着凯罗尔,却是对着曼菲士说:“我和她正相爱着,我想这还得问问凯罗尔的意见,她愿意跟你走么?”
压力又转到了凯罗尔的身上,伊兹密望着她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好像在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一切。而此刻无疑凯罗尔的眼神是闪躲的,她知道如果处理不好,和谈就崩了,虽然她知道就算达成了协议,和平也很难维持很久,但当下的局势,确实需要伊兹密马上退兵。
不等凯罗尔回答,曼菲士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也低了好几个八度:“你对她做了什么?”
伊兹密刚要开口:“我们……”凯罗尔已经抢先一步打断他。
“我将辞去纳巴泰宰相的职务,跟随伊兹密去比泰多。”凯罗尔看着曼菲士冷冷地说。
此话一出,埃及及纳巴泰阵营都乱了,大家将震惊的目光投向凯罗尔,曼菲士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凯罗尔不敢看曼菲士的眼睛,她错开他的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壁画,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把这场戏演完,就算以后冰释前嫌,也将永远失去他的信任,他甚至会讨厌她,不再看她一眼。如果她没法离开这里,现在就等于在和曼菲士说再见。但是她只要一想到能因此曼菲士能摆脱包围圈,一想到能够解救曼菲士和纳巴泰,一想到自己还能为埃及做些事,她就鼓起了勇气,所做的牺牲,所有的冒险都是值得的:“我不会回埃及了,再说这次和谈的重点并不是我,是纳巴泰吧?”
语音刚落,曼菲士已经怒火中烧,他的眼神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即将拼死决斗的雄狮:“凯罗尔!回不回埃及不是你说的算的!”
眼见曼菲士想要抢夺身边比泰多侍卫的佩剑,凯罗尔立刻站起身走向他,随着凯罗尔走近曼菲士,在场的所有比泰多侍卫都握紧了剑柄警惕起来,侍卫长向伊兹密投来询问的眼神,伊兹密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侍卫不要阻止凯罗尔,静观其变。
凯罗尔上前安慰一般轻轻抱住曼菲士,用不大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这几天我想得很清楚,我还是比较想做回以前的尤蜜儿,所以不能回你身边了。签了合约,放过我,放过纳巴泰吧。”
就在曼菲士的悲伤与愤怒快要达到顶点之时,她伏在他耳边轻声而简短地说:“今晚我会从密道逃出来。”
然后她便放开曼菲士,退到了伊兹密身边,她不知道曼菲士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耳语,因为此刻曼菲士的表情是如死灰般地悲伤:“是不是他逼你的?”
“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曼菲士。”凯罗尔摒住呼吸,一字一句地道。
这一刻连伊兹密的表情都是错愕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凯罗尔会如此决绝的拒绝曼菲士,但很快无法掩饰的喜悦从他眼里透出来。
…………
如此一来,和谈终于达成了,曼菲士和伊兹密都在条约上签了字,纳巴泰终于换来了梦寐以求的独立和不知能维持多久的太平。
合约签署后,比泰多如约退了兵,包围之势解除了,佩特拉的控制权又重新回到了纳巴泰的手中。佩特拉的人民彻夜狂欢,而这一晚的苍穹却如同一场盛大的葬礼,深沉而昏暗……
……
[尼罗河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