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冷漠

    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杀死大人吗?

    答案是可以的。

    那只印着“东山区十佳幼儿园”的金属奖杯的杯角,几乎在一瞬间砸穿了校长的后脑,他因为剧痛低吼一声,几秒之后,血顺着脖子流到前胸,染红了衬衫。校长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傻子,踉跄退后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站稳系好自己的裤腰带,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只蠕动了一下嘴唇,就跌倒在地上。

    张凡诚从桌子上慢吞吞地爬起来,不慌不忙穿上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哼着汪旺旺总是唱的那首《小鸭子》,尽管他只能记住其中的几句。

    小鸭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张凡诚蹲下来,安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他的下体还保持着亢奋的状态,身体微微抽搐着,就像池塘边上的癞蛤蟆。

    小鸭子,找妈妈,黄羽毛,红嘴巴。

    张凡诚就这样呆在黑暗的值班室里,就像平常坐在防空洞里一样,静静地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直到校长的瞳孔完全扩散开来,身体开始僵硬。

    张凡诚的内心感觉到无比的安宁。

    他认为自己已经替神做了神该做的事。

    校长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了,从尸体褪去一半的裤子和平常的点点滴滴,年长的幼儿园老师约莫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但没有人敢说,甚至连提都不敢提那两个字。

    在那个年代,这是禁忌。

    几个老师聚在一起,慌张地讨论了最好的处理方式,哆哆嗦嗦把校长的裤子穿好,才报的警。

    关于校长对外宣称的死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主见,有的人觉得说是为幼儿园做出无私奉献过劳死好,也有人认为说是带病加班死在自己的岗位上更好。

    他们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就是开除张凡诚。

    谁都能轻易抹去案发现场的一切人为痕迹,可没人能控制一个傻子。保不准这孩子会在某一天突然说出什么呢?

    然而就在张凡诚被退学的那天,他的父亲从美国回来了。

    和那些流言蜚语猜测的不同,张凡诚的家并不是什么用美元建造的大资本家别墅,而是一栋夹杂在筒子楼和旧建筑中的临街老式骑楼。作为南方特有的一种楼房,一楼的铺面租给了附近卖海味的商贩,只有二楼两室一厅的狭长空间才属于这对母子。房间里除了一张藤编沙发和一只五桶柜之外,没有哪怕一件多余的家具。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地砖上布满裂痕,其中有一块,上面有两块圆润的凹陷,在凹陷上方的墙架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只银制十字架。

    那两个坑,是张凡诚的母亲做祷告跪出来的。

    她几乎把张凡诚父亲从美国寄回来的钱全捐给了教会,那是她赎罪的方式之一,她认为如果不是她的罪恶,她不会生下一个永远留着口水、眼神痴傻的儿子。

    她把张凡诚从幼儿园领回来,在阴暗的楼道里粗暴地把他拽上楼梯,又在门口发了一会呆,才领他走进客厅,把他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身边推了一把。

    “他不怎么说话,也别指望他会叫你'爸爸'。”母亲嘀咕了一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张凡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下午的阳光透过绿色玻璃撒进来,把他的轮廓勾成了一个剪影,他抬了抬稍微弓着的背,面貌模糊,身材瘦削,带着一只纤细的银框眼睛,头发凌乱而稀疏。

    他看上去至少比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老一倍。

    父亲向张凡诚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可张凡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父亲没办法,只好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抱住了他。

    张凡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滑腻的汗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校长的脸,厉声尖叫起来,一边拼命挣脱,一边狠狠在这个被称为“爸爸”的男人手上咬了一口。

    “这就是你儿子。”

    母亲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

    等张凡诚平静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擦掉了手臂上的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凡诚扁平的后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后天性颅骨损伤,如果在两岁前接受手术,是有痊愈的几率的……”

    “他不需要手术。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母亲面无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父亲抬起头,他的眼里露出些许惊讶,就像看着某种怪物一样看着她:“信仰治愈不了疾病,现代医学才行,你是他妈妈,但你错过了治疗他的最佳时机。”

    “你凭什么指责我?”母亲突然变得竭斯底里:“你凭什么?你是他父亲,我怀孕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早产的时候,流着血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口奶一口粥喂大他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美国!你在搞你那些什么动物研究!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空气在母亲的哭泣中凝固,父亲久久没有说话,张凡诚看着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吊扇,咧开嘴笑起来。

    “我现在在进行一项研究,实验内容本是保密的……”半响父亲艰涩地开口,声音缓慢:“有一种药物,能让这孩子的智力恢复正常水平……但同时也有很大的副作用……”

    “他不会吃任何药,”母亲一字一顿:“他不需要被治疗。”

    “你忍心看着他一辈子都这样吗?”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神安排好的。”

    父亲呆在家的日子总是一趟趟出门,每次都会带回很多书,内容却跟科学没什么关系,反而是关于中国古代的地域神话与传说。他看的很仔细,在许多书下都标注了便签,尤其是基本关于西藏的。除此之外,他每天要打很多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称他为vincent cheung,大部分时候都是说英文,似乎在向他汇报什么东西。电话总是在凌晨三四点打来,通话时间很长,父亲似乎越来越焦虑,不断地和电话那头爆发激烈的争吵直到天亮。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父亲也会开始观察坐在角落里自娱自乐的张凡诚。他给张凡诚一些玩具和积木,让他拼出各种图形,想通过这些实验来训练他的大脑,但很可惜,这些训练都收效甚微。

    除了这些,父亲还会问他很多问题并记录他的反应,可是大部分问题张凡诚连听都听不懂,他能做的就只是发呆和傻笑。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他,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小学!”张凡诚突然眼睛一亮:“上小学!”

    “上小学?”父亲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你知道小学是什么吗?为什么想上小学?”

    “上小学……因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昨天……都在那里。”张凡诚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汪旺旺对他说的话。

    “昨天已经过去了,是过去式。”父亲苦笑。

    “昨天没有过去!没有!”张凡诚被激怒了,他抢过父亲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凭着记忆,拼命地画出防空洞里那扇破门上的图像。

    那一男一女两个简笔画小人。

    张凡诚的力气戳破了本子上纸,那是他在门上反反复复画过无数次的形状。

    “这是什么?”父亲问。

    “汪旺旺,朋友……汪旺旺……”张凡诚努力地重复着这个他唯一记住的名字。

    父亲摇了摇头,显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在说什么,他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悲伤,但稍纵即逝。

    “小学不是为你这样的孩子设计的。”

    张凡诚没吭声,他听不懂,但抓住父亲衣角的手没有松开。

    “你知道你如果去读小学,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吗?”父亲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知道。”张凡诚吸了一口鼻涕。

    “你会被当成一个异类。”

    “小学。”张凡诚第一次流露出孩子的恳切。

    “小学,朋友,昨天,今天,明天。”

    “好吧,我想想办法。”沉默了良久,父亲叹了口气。

    几通电话,父亲在踏上飞机回国那天,张凡诚收到了下一个秋季的入学通知书。

    在张凡诚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书包走进小学大门的那个秋天,汪旺旺升上了小学二年级,遇到了汪舒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