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色欲
“疼吗?”
有一天,汪旺旺戳了戳张凡诚脸蛋上的伤口。
他没回答,只是把手抬起来,透过指缝看着出口漏进来的阳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草地上玩了,那块范围划给了大孩子们,但暴力并没有因此停止。无论张凡诚躲在哪个地方,他们都能找上门来,挥动着拳头说这块地方属于他们。
他们故意招惹他,激怒他,然后把他按在地上打。他们拽他的头发,挠他的脸,再在他脸上吐唾沫。连他们的家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谈论张凡诚妈妈的钱,也嫉妒她的美貌。他们意淫着张凡诚的爸爸,有的说他是美国间谍,有人说他是苏联特务。他们说他妈妈的钱是张开大腿挣来的,是因为她干了丧尽天良的事,才会生出一个傻子。
但孩子的烦恼总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张凡诚和汪旺旺很快又找到了一个秘密根据地——在幼儿园后门旁边的一个防空洞。防空洞应该修建于七八十年代,却因为地理环境不佳废弃已久。从外面看向里面永远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大部分孩子们都本能地害怕黑暗,从不到这里来。
张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根蜡烛,他每次都会先下去把蜡烛点亮,然后他们就这样坐在黑暗里,感受隧道里吹出来的习习凉风,观察暗处的蜘蛛网,用铁丝缠绕出各种图案。
更多的时候,是用瓦片在墙上画画。汪旺旺总能磕磕巴巴地画出一些具象的事物,阳光、树木、公主和花朵,而张朋只能摩擦出一些深浅不一的凌乱线条。
慢慢的,这个黑暗的角落让他俩产生了安全感,甚至比阳光普照下的草坪和水泥地更安全。张朋会毫无征兆第发出一声叫喊,然后他们安静地听着空旷的回音,就像石子掉进池水里,雨滴冲击窗户。
“他们不好,”过了好半响,张凡诚慢吞吞地说:“我不喜欢他们。”
这是他罕见地描述自己的感情,大多数时候,张凡诚不开口说话,他们只是无声的玩耍,语言的交流对他们而言并不太重要。
“我也不喜欢他们。”汪旺旺也符合了一句:“他们是坏孩子,老师说好孩子不打架。”
“妈妈在家里哭。”张凡诚冷不丁的说:“妈妈信圣经,读圣经,哭。”
“什么是圣经?”
“圣经是……神救世人。”张凡诚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重复着妈妈每天对他说的话。
“神是嫦娥吗?”妈妈才给她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
张凡诚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神住在天上吗?”
“妈妈没说。”
汪旺旺又戳了一下张凡诚的脸蛋,这次真碰着他的伤口了,他呲牙咧嘴地抽了抽脸。
“疼。”
“如果真的有神,也肯定是像孙悟空一样,”汪旺旺撅起嘴:“孙悟空只救好人,打坏人。”
“孙悟空?”
“对啊,你不看电视吗?电视里的坏人都被孙悟空打死了。”
张凡诚摇摇头,他妈妈从来不给他看电视。
“如果真的有神,它有一天一定会出现,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打死,尤其是那个上次折断你胳膊的臭小子。”汪旺旺嘟起嘴。
当时的她无法理解“死”的含义,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而言,死亡只是个模糊又遥远的概念,就像电视剧里白骨精变成一缕青烟,而这种状态是临时的,就像是睡觉一样。在她的想象中,观音菩萨滴两颗雨露就能让人死而复生,就算是变成骷髅也能像西游记里一样说话和行走,比起不可逆的恐惧,更多的是象征着一种惩罚。
“真的吗?”汪旺旺的话却勾起了张凡诚的兴趣,他抬起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真的,”汪旺旺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学孙悟空挥动金箍棒的样子:“老孙这就把你收拾了!”
“他们都会死吗?”
“嗯。”
“不会的,”张凡诚突然一脸失望:“没有人会死,妈妈说神爱人。”
“会的,我说会就会!”
两人都没在说话,过了一会,汪旺旺拿起一块瓦片,在墙上涂画起来。
“你在画什么?”
“我在画神的样子。”
汪旺旺的想象中,神应该和西游记里的菩萨长得差不多,可她也不确定会不会更像孙悟空,画了半天,只画出一张扭成一团四不像的脸。
“有一天,神就来了,呼噜呼噜,他在云上,还会翻筋斗。”
一边说,她一边在这张大脸下加了两条细长的线模仿身躯,想了想,她又在墙根下方画了几个简笔画的小人。
“这些都是坏人,神来了,把他们杀死,他们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死了吗?”
“嗯,死了。”
“哈哈,”张凡诚擦了一把鼻涕,蹦蹦跳跳:“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对,他们死了,就不会欺负你了,我们又能回草地上玩了。”
汪旺旺手里的瓦片划出了长长的线,终于在转角的位置被挡住了,那里有一扇不知道被谁扔下来的废弃木门。
“我们在哪里?”张凡诚问。
“我们在这里,”汪旺旺又举起小手,在她能够到的木门最上方,画了两个简笔画小人,一男一女。
“我们在这里玩。”
张凡诚兴奋地跳了几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担忧地转过头问汪旺旺:“除了这些坏人……别的坏人,也会死吗?”
“当然啦!所有坏人都会死。”汪旺旺一字一顿地说。
“所有。”
张凡诚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太阳快下山了,汪旺旺从防空洞里爬了出来,她的妈妈推着单车站在幼儿园门口朝她招了招手。
“明天见。”她转身对张凡诚说。
张凡诚吸了吸鼻涕,算是告别了。
又过了半小时,幼儿园里的孩子们都快走光了,张凡诚才从防空洞里爬出来。他不想出来,因为他知道妈妈从会在夜里去完教会才来接他,等着他的是另一个人。
他穿着高领羊毛衫,带着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说话铿锵有力,手里永远捧着一个搪瓷茶杯,总是在放学的时候微笑着送每一个孩子出门,孩子们朝他挥手,亲切地叫他校长伯伯。
可是校长伯伯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只有张凡诚知道。
因为在关闭幼儿园大门之后,他会把茶杯放回校长室里,然后在昏黄的楼道走廊灯下安静地站着。
就像一只等待羚羊的狼。
张凡诚醒了一把鼻涕,有这么一瞬间,他以为只要沿着黑暗一直向前走,就能躲过这场狩猎。
但他是这扇栅门后面,已经掉进陷阱的动物。
“去哪呢?”
站在走廊里的校长伯伯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张凡诚小朋友,你想躲到哪儿去呢?”
张凡诚犹豫了一下,转身自觉地向楼梯底下那扇门走去——那是值班室,一个灯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聪明,但他隐约懂得,真正能决定他继续留在幼儿园的,不是妈妈,而是眼前这个向他伸出手的伯伯。
张凡诚想了想哭泣的妈妈,和对他笑的汪旺旺。
他不想离开幼儿园。
“今天你乖不乖?”
校长伯伯拉起他的手,同时也关上了值班室的门。
脱掉裤子,坐在凳子上,像往常一样。
“这是伯伯和你之间的秘密。”校长伯伯一边说,一边蹲下身。
“你会死。”过了一会,张凡诚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你会死的,”他重复着:“坏人都会死,神来的那天你们都会死。”
张凡诚一边说,一边会想着汪旺旺跟他说过的话,防空洞墙上用瓦片刻上去的那张奇奇怪怪的脸,还有那一男一女的简笔画。
校长顿了一下,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这个傻子并不傻,他看着张凡诚一脸的呆滞,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多虑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没有奇迹。
1992年
色欲
看着玻璃上的字,汪旺旺颤抖着。
她儿时许下的诺言,竟然一语成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