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月18日
日本东京,西八王子站。
时间是五点过一刻,这一站总有很多等车的人。附近的中学已经放学,学生三三两两站在站台前面。秋天的东京已经很冷了,她们却仍穿着短裙,用毛呢围巾拢着脖子。站台里的大多数人都在专注着自己的事情,有的低头看着漫画或报纸,有的捂着嘴打着电话,还有人已经公然打起瞌睡。
远远的,太阳已经快落到富士山后面了,今天天气很好,连山上的积雪都清晰可见,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一辆同样颜色的jr中央线缓缓驶来。
谷口直美解开了大衣扣子,眯着眼睛面向夕阳的方向。
真的好温暖。她心想,这是我在世界上感受过唯一的温暖了吧。
能看着这么温柔圣洁的美景离开人世,连无用的我也跟着看起来充满光辉呢。她闭上眼睛。
谷口直美向前跨了一步,她的鞋子上粘着泥土,大衣里的裙子上有一些干涸掉的血污,她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和脸都洗干净了,可这已经是她仅有的,最体面的衣服。
可明明就能够解脱了,为什么还是感觉到怨恨和愤怒呢?
一天前。
谷口直美站在换鞋柜前,不敢抬起头,她轻轻用身体掩住自己的鞋柜,等其他同学都换上鞋走进教室,她才缓缓地蹲下去,拿出鞋子,往外倒了倒。
一些图钉丁零当啷地掉在地面。
“放学到游泳场更衣室来。”里面有一张纸条。
她知道一切又要重演了。
谷口直美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她的脸颊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此刻用遮瑕霜掩住了。
正是这块胎记,让她从小到大成了被同学嘲笑的对象。所以,她对鞋柜里出现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图钉,死老鼠,“悄悄话”的纸条,甚至写下的脏话。
所以在高中开学之前,她做火车去了一趟秋叶原,按照杂志上教的那样,买了戏剧用的那种强效遮瑕霜。
化妆术让谷口直美看起来和正常人的面貌没有区别,她逐渐的也爱说几句俏皮话了,甚至能在上课时举手回答几个问题,连排球社的前辈还在集训完邀请她一起去喝饮料。
除了运动完担心自己脱妆的某些时刻,直美天真的以为,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直到这张纸条出现在她的鞋柜里之前。
放学到游泳场更衣室来。命运不会放过想逃离它的人。
没事,习惯了。直美闭上眼睛,这次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都会过去的。
平静的上课,平静的吃午餐,平静的做题。直美力所能及得表现出和往日别无不同。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呢?那种让人恐惧的事物存在于鞋柜的纸条上,存在于教室里,存在于同学和同学之间。它打击一切标新立异的情感。
察言观色,随波逐流,把自己放在平均值里是最安全的,你不能过度喜悦,也不能过度悲伤,别被人看到你的眼泪,他们会嘲笑你的脆弱。
游泳场放学后一个人也没有,直美刚走进更衣室,背部就被踹了一脚,她踉跄一步跌倒在马赛克砖地上。
“听说你和武藤学长去喝咖啡?”
身后是个太妹样子的女学生。直美抬头看了一眼,她身边还站着三个女生和一个男生。
“我听女子高校的朋友说,以前和你在同一个初中部,你脸上有块难看的痣,现在哪去了?”
另外两个人把直美从地上拖起来,拖到洗浴室里,撩开帘子,把她的头按在热水槽上。
滚烫的热水从槽口喷出来,呲在直美脸上,她感觉皮肤一阵剧痛,呛进鼻孔的水让她咳嗽起来。
“哟,看来是真的,真恶心。”为首的女生捡了块抹布搓了搓直美的脸,那块硬币大小的痣清晰起来。
“有着这么丑陋的脸,还好意思跟学长约会吗?”
“或许是那种女人……”隔壁一个帮凶掩着嘴低语了几句:“……太浪了。”
“我倒有个好主意。”另一个帮凶露出一个猥琐的表情,说完她们一起笑了起来,又朝那个社会青年说了几句。
“把她的衣服脱了。”
直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开始意识到这不像她以前那样,挨几下打,吃几口泥就算了的。
欺凌永远不会减轻,只会升级。
“我错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直美一边哭一边说。
“看你那软弱的样子,你不是控制不了自己勾搭男人吗?”
“看着你的脸,我还觉得我吃亏呢。”那个社会青年一边解开皮带一边走过来。
就在这时,更衣室突然想起了门轴转动的声音,几个女生把直美抓进来的时候,竟然忘了锁门,一张戴眼镜的脸探了进来。
直美认得他,是二年c班的涌太,他们午餐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
“游泳场关门了。”太妹丝毫没有惧色,只懒懒地说。
直美的嘴被捂着,但她奋力挣扎,使劲咬了一口捂住她的手,对方尖叫一声松开了。
“救我!!救我!!!!”直美也顾不得旁的了,她不顾一切想要抓住涌太这跟救命稻草。
“你有什么事吗?”太妹又问门口惊呆了的涌太。
“……漏了东西在储物柜里,”涌太嘟囔着,他的惊讶只持续了仅仅几秒,就变成了一脸唯唯诺诺:“但明天也可以拿,打扰了。”
说完便迅速退了出去,任凭直美是如何的哭喊。
他的表情写得清清楚楚:我不想招惹麻烦,这是你自找的。
直美看着更衣室的门在她面前再次缓缓关上,万念俱灰。
“听说你刚才咬我来着?”那个混混一巴掌把直美打在地上。
“把她的内裤扒了。”太妹锁好了门,笑了起来。
训到主任黑崎在下班后去游泳场清点物料的时候,发现了更衣室里的直美。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黑崎听到女子更衣室传来模糊的哭声,进去只看到大滩的水渍,一个高中部的女生窝在墙角里,脸被烫肿了一半,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
“你要不要紧?”黑崎赶紧把她把衣服穿好:“能走路吗?我扶你去校医室吧。”
直到黑崎帮她擦掉脸上的血,直美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
“老师……”直美拽住黑崎的裤腿:“他们把我…把我…”
羞耻,让直美怎么都说不出那两个字。
训导主任有点紧张,他还有半个月就能升上课长了,他可不想在这半路出现什么幺蛾子。学校里总有些学生滋事,这些孩子们到了青春期难免有不良行为,其他学校也如此,就算是整个日本也如此。但说到底,这仍是学生和学生之间的事。
“说,说什么呢,能起来就快回家吧。”黑崎应付着说。
“他们不会罢手的……”直美忍着小腹的剧痛,不依不饶地拽着黑崎。
“也许是你们的小误会吧,这种事老师插手反而会很麻烦的。”黑崎挤出一丝笑容,似乎在强迫直美相信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
直美摇摇头,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小误会。
她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一旦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报警……”直美用尽力气虚弱地说:“请帮我报警吧。”
“什么?”
“我被强暴了。”
直美的声音很低,换来的是一阵沉默。
黑崎不可置信地看着直美,他没想到直美会有勇气说出这个词。他没有表现出关心,反而在冷静下来后,轻微地向后欠了欠身子,和直美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一刻,直美的心突然如坠冰窟,她知道她很难等到她想要的回答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自己被强暴了?”黑崎慢慢地说。
直美瞪大了眼睛看着黑崎,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什么叫“我认为”?她一时之间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难道她认为还不够吗?
“我没有在现场,又怎么能断定你不是因为对谁有怨恨,而故意歪曲事实呢?”黑崎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说起来,他们为什么只欺负你呢?——或许这是你的原因。”
“我在电视里看到过,现在的刑事技术很先进……”直美吸了口气,她的声音飘忽不定,一点力量也没有:“如果是去医院检查的话,是能够证明的……”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被强奸了,但造成这种情况的人是你自己吧?你为什么要跟她来这里呢?难道你不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吗?”
直美看着黑崎,但很快垂下眼去,她没有在反驳,因为已经死了心。
“要是能站起来,就快些回家吧。”
“知道了。”直美喃喃地说。
黑崎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迅速退后了几步,离开了更衣室。
直美忘记她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电视的声音很大,妈妈明子坐在客厅里的榻榻米上,专注地看着购物频道的鱼籽油贵妇美容品的介绍。
“一周之后,感觉到肌肤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呢。”电视里一个女人摸着自己的脸,陶醉地说道。
相应地,明子也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她的眼角已经出现了些许沟壑,但仍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明子很爱漂亮,她喜欢买鲜艳的衣服,烫时髦的卷发,在周末穿高跟鞋和朋友去银座喝咖啡。她爱美甚于爱一切。
“我回来了。”
“我已经吃过了,冰箱里有剩下的咖喱。”
直美一瘸一拐地从明子面前穿过,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幻想着鱼籽油抚平了自己开始衰老的肌肤,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直美腿上的淤青和褶皱的衣服。
卧室里传出爸爸的呼噜声和浓浓的酒味,他在工地做工头,总是不到晚上六点就喝得醉醺醺的,直美已经有半年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走进厨房,直美看到餐桌上还放着没有收拾的寿司外卖餐盒。
“你这个月做什么了?账上少了钱。”明子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在客厅里大声说。
平时的家庭开支包括买菜物业和水电,都是直美负责,但明子每个月会查帐。
“两万多日元呢,账单显示在秋叶原。”
是那只遮瑕膏,直美想起来。但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冰箱里取出一盒剩饭,塞了一口进嘴里,嚼了嚼,吐了出来。
连带吐出来的还有一颗牙齿,那是刚才被打松的。
“拜托你可以不要随意花钱可以吗?”明子向厨房走来:“那可是我的钱,我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在路上捡到的?养你已经够花钱的了,读完高中就出去打工吧。”
直美没有说话,她直愣愣地看着水槽里的排水口,里面似乎有残渣剩饭塞住了。她打开水龙头,哗哗的自来水冲刷着水槽,水槽中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在直美的眼睛里越来越大,大到可以吞噬一切,她觉得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也被卷进了漩涡里,冲进了下水道,和所有肮脏腐臭的遗弃物下沉到下水道的最底部。
明子骂骂咧咧地走到直美身边,忽然盯着直美的脸,仔细看着不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直美觉得,妈妈终于发现了她脸上的烫伤和肿得睁不开的眼睛。
可明子打量了直美一会,毫无征兆的,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看看你脸上那块痣,我真没办法理解,我这么完美的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丑陋糟糕的孩子。”
直美如坠冰窟。
远处夕阳如血。
中央线的捷运就要进站了,直美猛地向前一步,朝站台下的铁轨跳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
可突然,她的身后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把她狠狠地往上一扯。捷运进站的风掠过直美的头发,她的头皮擦着铁皮而过,向后一仰,重新回到了站台上。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连帽衫的男人,脸被长长的帽檐遮住,看不清长相。
“干什么呢,”那个人用并不太标准的日语在直美耳边说:“你不敢跳下去,那种程度只会被撞飞,断一条腿,过段时间还是要回去学校的。”
帽衫的话击中了直美的内心。
“他们为什么欺负我?”她泪眼婆娑,颤抖着声音问这个陌生人。
“他们欺负你,当然是你的原因——”帽衫的回答和黑崎的如出一辙。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因为你不会反抗,没有能力报复,你只会极力微笑,边讨好边挨打——你以为忍完初中就完了吗?你没想过还有高中,还有下个学期,还有明年。即使在你毕业升入大学,工作,走入社会,这种欺凌无处不在,这已经是最可怕吗?不是,最可怕的是,周围那些在你伤口上撒盐的人,冷嘲热讽的人,在你遭受欺凌后还认为是你的原因的人——他们早已经被这个社会改造成没有情感的蛆虫,却还希望用扭曲的灵魂把你踩在脚下。”
“可我即使知道,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果我给你一次机会呢?”连帽衫在夕阳下笑了:“如果我给你一次,改变这个世界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