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约翰森 h
1988年2月22日 阴转阵雨
清早我就离开公寓。约翰森的地址在洛杉矶最西边的郊区,单程至少要4个小时。
路过保安室,发现那个缺了两颗门牙的保安竟然不在,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上班了。
走出大门的下一秒,一个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擦过我的鼻尖,掉在我脚前面。
是那只昨晚救了我的流浪猫。
它摔得内脏都出来了,睁着两只眼睛,嘴里吐出一口血,已是回天乏术,抽搐了两下就断了气。
我吓得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的抬头看上去,这个位置正对着的六楼窗户,是608.
这是一个警告。
计程车在四小时之后开进了一条林荫大道,大道的尽头是一栋栋古典的欧式建筑群,咋一看还以为是某座古堡或私立大学。
建筑群的外面,围了一圈三层多高的铁栅栏,之间还有铁链层层相连。铁栅栏的里面还有一层加厚的水泥墙。
纳帕州立精神病院——主建筑门口的牌子上刻着几个字。
napastatehospital,美国南部最大的精神病院。
半小时后,我见到了约翰森的主治医生。
“真没想到约翰森还有您这样一位朋友挂念着他。”医生和我握了个手,他对我的到来有些惊喜:“约翰森是个好人,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当我还是一个实习医生时,他就在这里了。请跟我来。”
医生目测年龄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他做实习医生应该也是十几二十年前了。拿了病例,我们穿过主楼走廊和门诊大楼来到住院部。
住院部的入口有保安把手,必须要交出所有书包并换上医院内部的拖鞋,连皮带都不能系。
“小心可不要摸哦,那是带电的。”医生指了指入口两侧的铁栏。
住院区非常大,四周环绕着草坪,里面有喷泉和花丛,却一棵树也没有。
“为了防范病人逃逸,我们的室外活动区域不能有任何遮挡,现在还是午餐时间,病患午休过后才会分批次出来放风。”
医生是个健谈的人,也许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正常人,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只要没有自杀自残或者暴力倾向的,都被允许出来放风,超过80岁的则有专门的护士陪同。”
“请问,约翰森是因为什么入院的?”
“您不知道?”医生有点吃惊。
“呃,我其实是受长辈的嘱托,路过纳帕顺便来看看他。”
我只能信口开河的编了个身份。
“不,我的意思是,您并不知道约翰森的过去吧?”医生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但又很快笑了一下:
“也是,您还这么年轻不知道很正常,但老一辈的人大多都知道约翰森当年的事,他可是六十年代崛起的千万富翁之一呀!曾经洛杉矶市中心最高的几栋大厦都是他的。正因为他是名人,所以他在1975年自杀未遂的时候才会那么轰动。谁能想到一个每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给民主党出钱出力的大富豪会去自杀呢?”
“他刚进来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记者混进来,只为能跟他说上一句话,可惜近十年都没人来看过他了。”
“自杀?他为什么自....”
我问到这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愚蠢,也许是因为两天没睡觉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约翰森自杀的时候必然精神已经出问题了,我理了理头绪接着问:
“.....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自杀的,事情的经过是什么?”
“约翰森入院前自杀了不止一次,但最后一次最为严重。他半夜从公寓窗口跳下来,幸好掉在了防雨棚上,被居民发现后报警。”
“那....他的病现在有好转吗?”
“先生,其实精神病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什么真正痊愈的病例,这不是胃炎,大脑的精神中枢不像我们的任何一个其他的器官有自我修复机制。我们只能控制约翰森不再加重,却很难做到治愈。“
也许是见我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医生安慰我道:
”但您放心,约翰森是个好人。他没有攻击性,平易近人又十分睿智——我很少用睿智这个词来形容我的病人。您知道,这是精神病院,”
医生抱歉的朝我笑了笑:“但约翰森是个特例,只要您能接受跟他沟通的方式,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和你交流。”
“什么....沟通方式?”
聊着聊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住院部的东南区。
和其他区域狭小得像蜂窝煤一样的单人间不同,东南区的高级病房相对宽敞,除了床更大些,每个房间里还有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圆茶桌,上面放了一瓶鲜花。这里的病人只要没有自残倾向的都能穿自己的衣服。
“约翰森被诊断为妄想症,他总是觉得他老婆跟他生活在一起,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结过婚。只要你一直附和他,不要去与他争论他身边有没有人这一点,你就能跟他正常交谈。”
老婆?我顿时联想到,我在给信托公司打电话的时候,被告知玛利亚和约翰森是夫妻关系。
医生抬起手看了看时间:“你的探访时间只有不到半小时,12点我们就要给他注射镇定剂了。”
“你不是说他没有攻击性,表现良好,为什么还要注射镇定剂?”
“噢,是这样,12点是我们的午休时间。约翰森这么多年都拒绝睡觉,如果不依赖镇定剂,他就会一直醒着,到死为止都不会合上眼睛。”
医生自以为开了个玩笑,我却被吓出一身冷汗。
我们停在了一间病房前:“出门的时候按一下铃。他会在外面看着你的。”
医生指了指一位男护工。
我走进病房,约翰森正背对着我坐在窗前晒太阳。
“您好。”我试探性的到了一声午安。
约翰森转过身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摇粒绒睡袍,坐在轮椅上。他朝我微微一笑:
“午安,今天的太阳真是太好了。请坐。”他指了指中间的圆形茶桌边的椅子,然后他侧过头轻声说:“亲爱的,我们有客人了,帮我去沏壶茶好吗?”
我缓缓的坐到了约翰森的对面。
他非常重视自己的仪容,一头灰白的头发用发蜡梳在脑后,睡袍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一块折好的手绢,保持着五六十年代上流社会的作派。
“请喝茶。”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面前没有茶杯,我想起医生的话,我只需要附和他就能与他攀谈,于是我假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位先生,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约翰森似乎对我的来访非常高兴。
“......您的太太叫什么名字?”我小心翼翼地问。
“玛利亚,你介意过来和我们聊会天吗?”约翰森转头对空气说道。
“您和您太太似乎感情相当好。”
“是的,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约书亚大厦剪彩仪式的晚宴上,她当时穿了一套黑色的晚礼服,她美极了。虽然约书亚是我投资的,但我想把最顶层的公寓留一套给自己,我喜欢公寓甚于比弗利的别墅,我年轻的时候在英国也住公寓。于是我们成了邻居。”
“您和您太太有孩子吗?”
“没有,玛利亚是战后从德国移民过来的,她的孩子在二战的时候就死了。我尊重她,所以也不想和她生孩子,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
我没说话,低头看着那只不存在的茶杯。
“玛利亚和我领养了一个孩子,一个德国远房亲戚家的孤儿——那孩子长得真好看,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金发碧眼?
阿尔法也是金发碧眼,那么约翰森当时看到的很可能就是阿尔法的父亲。
我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不自觉的就问:
“你认识阿尔法吗?”
约翰森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您和玛利亚领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维克多。”约翰森说。
维克多?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不是叫维克多,是叫卢瑟夫,还是叫雷克利?.....也许是保罗,也许是杰克逊,对了,是迈克尔没错.....我怎么就记不起了呢?夏洛克真是一个好名字.....”
约翰森陷入了沉思。
我差点忘记他是个神经病人。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也不代表是真的。
”所以你们的孩子叫夏洛克?“
“哈,我骗你的,但我不能告诉你。”约翰森对自己开的玩笑很得意,他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玛利亚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不会说。”
然后,约翰森有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说着话。
我忽然觉得我再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孩子,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筹莫展?“
“因为我很怕我会变得和你一样。”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彻底崩溃。
所有的希望就像在一瞬间被冷水浇灭,我以为约翰森是我的最后一线生机,可没想到他.....
我压抑了很久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
“孩子,你怎么了?”约翰森怜惜的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
“是的。”
“为什么你不与我说说呢?也许我们能帮到你呢?对吗,玛利亚?”约翰森又看看空气。
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约翰森坐在病房里。一个是已经疯掉的人,一个是即将疯掉的人。
我擦干眼泪,把从如何搬进约书亚大厦到遇见玛利亚和阿尔法,异族通婚的怪婴到无法醒来的噩梦,瓦多玛的死和诡异的608,连偷偷潜入约翰森的610公寓都说了。我只为排解一下心中的郁闷,再憋下去我不用等到睡着就会发疯。现在我置身精神病院,面前有一个神经病患,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负担。
“你就当我编了个故事,或者当我疯了吧。”我说完后,长出了一口气。
约翰森听得很认真,他沉默了一会,开口对不存在的玛丽亚说:
“亲爱的,茶凉了,能帮我们再去冲一壶吗?”
这也算是我预料到的结果,约翰森已经疯了,我该说的也都说了,差不多我就该回去了。
约翰森仿佛注视着一个不存在的人一直走进来涮洗室。
突然!
他迅速扭过头来,从轮椅上几乎是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手劲大得连指甲都快抠进我肉里!
约翰森压低声音颤抖的说:“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每天都看到玛利亚活生生的站在我旁边,但我知道她不存在!几十年来只要我闭上眼睛,她就会在我面前以最残忍的方式死去,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每一天,每一年,这个循环已经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
“你记住,它有一千个名字,但从不示以世人本名!这样它才能混迹在我们中间——”说着,约翰森从轮椅底下抽出一个本子使劲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提示,它们是双胞胎!快走吧,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