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刀笔

    “我不来,如何洗刷伯父的冤屈?”狱吏打开牢室门,李敢便快步走进去,“伯父一切安好?”

    “冤屈?哪里来的什么冤屈,怪只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李蔡苦笑。

    “伯父做事一向胆大心细,为何会明知那块地属于阳陵还会动了心思?”李敢眉间冷峻,“伯父可想清楚,是否是底下的人做事不当心?或是他人有意陷害?”

    “我也不知是为何,看舆图时明明记得那块地与阳陵相邻,帝陵之畔,自是风水宝地,便动了心思。”李蔡捂住了自己憔悴苍老的面容,“经办此事的人是府上的管事,十二岁便跟着我,从陇西一路追随,平日府中的事一直由他打理……”

    “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李敢却不肯信自己的伯父有意侵地,“御史大夫张汤,一直觊觎相位,此事即便不是他所为,想来也会落井下石,伯父千万不要因为酷吏责问便松了口,给三郎几日时间,必定会将此事调查清楚!”

    “三郎……”李蔡看着面前年轻而峻拔的侄儿,心中百感交集,“当户和椒早早地便去了,你父亲只留下了你一个儿子,但如今见你这样英武不凡,年少封侯,想必也是十分欣慰。我的儿子们都是慵懦之辈,万一我不能脱罪,日后陇西李氏的门楣,少不得你来支撑了。”

    李敢觉得此话不详,正欲说话,身后的狱吏出声提醒时间不早了,只能匆匆道:“伯父千万保重。”

    说罢转身出了牢室。

    李蔡坐在牢室之中,看见李敢转身而去的背影,英武而年轻。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意气风发,文帝前元十五年,匈奴入侵萧关,他随从兄李广参军报国,同为文帝的侍从。后来李广一直纵马沙场,抵抗匈奴,而他则在元朔五年与卫青一同出兵朔方击败匈奴右贤王后被封为侯,转而从政。

    他的谋略和武艺皆不如李广,李广之死难封,他却位列三公,银印青绶。他曾经觉得李广命数不好,如今想来,自己的命数亦难说佳。

    身为丞相,政绩卓着,却要应对天子的猜忌和政敌的暗箭,此次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有人陷害,他也说不清楚了。

    但便如李敢所言,张汤觊觎相位,又用法严峻,仗着君王宠幸制衡外朝,多行丞相事,权势远在丞相之上,此次若是由他来审理本案,他定然是逃脱不了罪名。

    恍恍惚惚间,李蔡想到了从兄李广。

    李广麾下涕泣如雨,向李蔡传达的遗言,一直记在他的心里。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这段话,他一直藏于心底,不曾告诉李敢。

    李敢年轻气盛,若是知道老父死因,想必会不顾一切地寻仇报复。

    而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从前并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一腔孤勇,满怀热血的大好男儿。

    “岂非天哉,岂非天哉!”李蔡喃喃,“吾已七十,又如何能对刀笔之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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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身子已经大好,已经是四月中了,卫少儿早已经离宫回府,阿皎和霍去病带着嬗儿去走马观向天子和皇后谢恩辞行。

    天子得知此事自然是高兴的,还让霍去病上马去跑几圈松松筋骨。

    卫皇后也是提心吊胆了数月,见霍去病轻松翻身上马,连连策马数圈,连最烈性的马都脱不出他的掌控,才放了心,对阿皎道:“多亏了你的照看,去病才能恢复得这样好。”

    她虽然有时隐隐觉得陛下有些太过宠幸霍去病,但若是霍去病果真折了臂膀不能再纵横沙场,那她又是万万不乐见的。

    阿皎但笑不语,低头喂了嬗儿一块饼饵。

    霍去病慢慢地踱马回来,便有人过来为他牵马,他低眉一看,却是个熟人。

    他淡淡道:“许久不见了。”

    金日磾因为牵着马,不便见礼,只是颔首,“君侯还记得在下。”

    短短时日,他的汉话已经进步许多,去岁太子中毒的时候他的汉话还不熟练,如今已经是十分流利了。

    他虽是匈奴人,但生得俊朗,为人正直,做事周全,陛下倒是很喜欢他。

    霍去病扬眉看去,看到远远高座之上,阿皎坐在皇后手边,“竟然劳动马监为我亲自牵马。”

    “君侯客气了。”金日磾年纪虽小,人却十分稳重。

    在霍去病下马的时候,手中却突然被塞入了什么东西。

    他狐疑抬了眼,金日磾却只是恭敬地行了礼之后将马牵走了。

    霍去病将掌心那一小片木牍滑入袖中,整了整衣衫,往回走去。

    陛下见他身姿矫健一如从前,半点都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十分愉悦,阿皎见他被陛下留住谈论政事,便带着嬗儿先回了扶荔宫,准备收拾行装,离开上林苑。

    霍去病借着饮酒的间歇,将那片拇指长的木牍滑入掌心。

    上面用并不熟习的汉话写了九个字。

    兽园惊魂。走马观马厩。

    兽园惊魂?

    简简单单九个字,触动了霍去病心中的疑影。

    “去病,想什么呢?”

    霍去病从容地搁下酒盏,不动声色,“或许是伤病初愈,不胜酒力,让陛下见笑了。”

    陛下朗声大笑,不再追究。

    聊了几句之后,杨得意便来报,称御史大夫张汤有要事求见。

    霍去病便趁机告退。

    他出去时,与张汤恰好遇见,虽说二人都是陛下面前得幸之臣,但霍去病鲜少与张汤有来往。他是快意恩仇的行军之人,与张汤这般阴狠暗隐的酷吏自然是不屑为伍的。

    李相刚刚下狱,他便行色匆匆地来求见陛下,想来不是讯问有所成,便是有什么变故了。

    二人各有心事,不过是敷衍地见了礼,便擦肩而过。

    霍去病绕到了犬台宫的马厩,马厩外除了金日磾和一个身量较小的少年之外,别无他人。

    霍去病的目光上下打量,那个少年高鼻深目,肤色微黝,并不是汉人的长相,显然是个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