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开窍(二)

    如今离她与赵破奴的婚期还有两月,六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阿皎对汉家的婚仪并不清楚,听卫含光面带微红一一说来,只觉得新奇。

    “敬兹新姻,六礼不愆。”卫含光笑着打趣道,“姐姐不知何时嫁予表兄,成为我名正言顺的表嫂?”

    卫含光心中也一直暗暗纳罕着,说来阿皎也和表兄心意相通许久了,她也一直不避嫌地住在表兄的府上,府中上下待她一如女君,但就是没有半点要成婚的音讯。赵破奴猜测是卫氏认为阿皎身份低微,不肯为霍去病求之为正妻,但之前就是皇后姑母几次三番提起要为他们请婚,父亲等长辈也不曾明着阻拦过。

    表兄对阿皎的心意昭然若揭,明明白白,她揣摩旁观着,倒好像是阿皎始终不愿意,心中有一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她半是试探地问出这样一句,想要看看阿皎的反应。

    阿皎被卫含光这样一问,倒是噎住了。

    赵破奴亦是感兴趣,问道:“我也十分好奇,本来以为去岁漠北归来之后,你和霍去病便能成了好事,却不想等了这么久,连个声响都没有听见,反倒是让我们占了头筹。”

    阿皎心中思绪缭乱,双手捧着颊,干脆道:“你一个男儿,怎么也学女子般好奇这些事情。”

    赵破奴挑眉耸了耸肩,“我不好奇,是含光好奇。”

    卫含光便点头,“是我好奇。”她见赵破奴在身边,阿皎即便是想说也说不出口,便转过身对赵破奴道,“今日休沐,你也别在我们这里凑热闹,与同僚去东市西市喝几盏酒不好么?”

    “难得休沐,你却赶我走?”赵破奴扬了扬眉,“我那些同僚平日里喜欢去章台里听曲赏舞,一喝多了便喜欢抱着那些舞姬说些混不吝的话,你也不介意?”

    卫含光笑得温文尔雅,也不生气,“我知道你不会的,快去吧。”

    半推半送地支走了赵破奴,卫含光才又坐下,续着方才的话头问,“所以阿皎姐姐,是为了什么不肯嫁给表兄呢?”

    “姻约便这般重要么?”阿皎有些迟疑,“二人心意相通,何必昭告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婚姻不谐还要下堂求去,岂不是徒惹人笑话。”

    譬如昔日金屋藏娇,那样纯真美好的誓言,最后却落了个罢退长门的结局,万人艳羡的陈皇后即便是千金求赋,也换不回天子在长门面前暂且驻车的一瞬。

    又譬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琴挑夜奔,当垆卖酒,那样决绝贞烈,闹得人尽皆知,以为能够相守一生,却不想两个人的故事之中还是硬生生地挤进了一个茂陵女。

    金屋藏娇也好,凤求凰也罢,从前的誓言愈发光辉灿烂,后来的结局便有多么的晦暗不堪。

    有杏花飘扬着落下,纷纷扬扬,如同细雪,落在阿皎的发间和肩头,她却都没有发现。

    “我从前遇见过很多人,养育我的姑姑、教养我的阿爹……还有曾经说会一直陪伴着我的师兄,他们都食言离开了我。我花了很久,才慢慢明白过来,誓言并不可靠,承诺也并不可信,或许说出来的那一刻是真心的,但心这一字,总是易变。”阿皎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譬如长生宗,还有边塞日暮时刮过耳畔的风,“我一个人看了许多场的日出日落,走过了很多的地方,才明白没有什么誓言和承诺,比自己更可信。”

    卫含光静静地听着。

    “姻约是两个人的誓言,上承宗庙,下晓亲友,夫妇二人饮合卺酒,自此同甘共苦,是为一体。这样的誓言于我而言,反而犹如枷锁,一旦我许下,便会担忧这个誓言能否真的延续百年。”

    阿皎微微苦笑。

    “不想阿皎姐姐看着豁达开朗,对人对物却是这样消沉。”卫含光叹息。

    “人生这样长,似我这样行走于外的人,说不上哪一日便殒命了,总要看开些,否则死前回顾这一生,日日长吁短叹,死也死的憋闷。”阿皎举起白玉酒盏来,里面的杏花酿微微晃着,“不过是今朝有酒,便今朝醉吧。”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卫含光缓缓吟道,“既是如此,阿皎姐姐为何不试上一试呢?表兄虽然随心随性,桀骜不群,但是对姐姐你用情却是极深的,姐姐你便当做是醉了一回又有何妨?”

    阿皎愣了一愣,口中喃喃重复,“便只当是……醉了一回?”

    “就像姐姐你说的,心中若是有憾,即便是死也死的不甘心。姐姐从前劝我,叫我怜取眼前人,如今自己却是当局者迷了。莫要等到花落之际才嗟叹不曾赏尽春光,莫要等到年华老去了,才后悔那人在时不曾与他执手合卺。”

    她反复转着指尖的酒盏,久久不语,里面的酒液始终服帖地沿着盏沿晃动,却没有滴出来半滴,但是阿皎的心里却是心绪纵横,如同乱麻。

    霍去病对她,可谓是一步步地在放宽,一步步地压低自己的底线。

    不诱哄着她生儿育女了,也不非要她应允姻约了。

    他那样桀骜不群,快意果敢的人,在她面前,怎么就偏生这样委屈求全了呢?

    阿皎心中有些什么在蠢蠢欲动,好似是一直被堵住的窍洞突然被清通,该有的果断和不该有的莽撞尽数都涌了出来。

    想要告诉自己,这是当局者迷,却又担心自己设想的那些晦暗不堪的结局应验。

    焦躁又迟疑,急切又后怕。

    卫含光见阿皎面上神情犹豫不定,也不敢逼她如何,话点到即止,见阿皎神思不属的模样,她也不再留了。

    阿皎若有所思,步出长平侯府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走了数步,突然顿住。

    那种感觉又来了,身后仿佛有一阵阴冷之风扫过,春光和煦的四月里,她竟然打了个冷颤。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她转过身去,身后是无人的街衢,长平侯府的门楣高贵显耀,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